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厢内鎏金香球随着颠簸晃出细碎光斑。阿惠只觉双颊发烫——原是普王的目光已凝注她多时。
“殿下为何一直看我?”她索性开口。
“你从未见过寿王,怎的如此惟妙惟肖?”普王仔细端详阿惠的妆容,还是忍不住笑意。
“迦利奴向我描述了他的容貌、做派,模仿起来自是不难。不过~”阿惠直截了当:“普王殿下又为何出现在鬼市?”
“自然是去救你。”普王嘴角噙笑:“你今晚见到孤时,神态慌张闪躲,到了房门口,甚至都不邀请孤进去喝杯茶。有违常态,必有隐情。”
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迦利奴瘦削的背影,低声道:“你离开马厩之后,马车车辙都浅了三寸。车上多载个人,少载个箱,你以为孤的车夫都不知道么。”
阿惠闻言,羞得想找个缝隙钻了。偏生这车厢逼仄,只得垂首敛目,与普王默然相对。十指纤纤,将衣角绞了又松,松了又绞。
“张娘子这一趟,在鬼市里见到不少奴人,可知他们都是什么来路?”普王神态轻松,似在考问。
“地下鬼市的甬道两侧,布满铁笼,囚禁之人形形色色。有的身壮如牛,如迦利奴一样肤色黝黑,有的却是金发碧眼的西域胡女,还有一些女子,形容样貌楚楚可怜,与汉家女子无异,但我听到她们低声泣诉,却不是我们寻常说的官话。”
“你观察的倒是细致。”普王道:“那些肤色黝黑,身体强壮之人,大多来自南海诸岛,名唤昆仑奴;男女皆有蛮力,善于驯兽。那逃出寿王府的迦利奴,便是其一。金发碧眼的胡女,则来自西域的女蛮国。此国没有男子,只有女子,且皆善歌舞,模样美如菩萨,因而称为菩萨蛮。至于你所说的,那些容貌与汉家女子无异,却不通汉话的女子,则来自新罗国。”
“新罗国~”阿惠喃喃道,一时失神。
普王并没有注意到阿惠的异常,继续说道:“最近这些年,常有海贼盗掠新罗国的平民,将其运到登州、莱州地界,再沿着海岸各道贩卖为奴。有姿色上等的新罗女子,则一路贩至长安。”
“新罗女子,既不能驯兽,又不善歌舞,掳来何用?”阿惠问道。
“这你便不知了。”普王淡淡一笑:“这些新罗女子,黛眉朱唇与汉女无异,容貌却更加秀美,加之性格柔顺,更是王公贵胄青睐有加的卷帘人。”
“昆仑奴,菩萨蛮,新罗婢~”阿惠恍然明悟:“原来,米康安搜天觅地,穷尽一切卑劣手段所掳来的人,正是长安贵人趋之若鹜的三件‘珍宝’。”
“不错!”普王点了点头。
“这些异域之民,虽属外邦,却也是家世清白的无辜平民,与中原百姓并无二致。米康安此等行径,于情不通,于法更是难容~”阿惠忍不住握紧双拳,愤然道。
“利之所趋,便是刀悬颈上,照样有人争着往铡刀底下钻。你可知道,寻常汉奴不过几两白银,这些异域奴隶,转手便是百两之数。若是迦利奴那般能赤手空拳驯服猛兽的,纵是千金,也有人挤破头来抢。”
“追根究底,若非那些贵人穷奢极欲,以人命斗富——”阿惠愤愤不平:“这世间怎会生出这等饮血食肉的买卖?依我看,买者卖者当同罪论处。”
听到阿惠这样的论调,普王忍俊不禁,又随即正色道:“此事关键在于,若有官府公券,引验证身,则买卖双方俱都无罪。不过,米康安等人略卖良人为奴,既无契约,更无保人,如同抢掠,论律当绞。”
“这样说来,这些买主手中并无官府盖印的契书,那这一桩桩买卖~岂非都做不得数?”阿惠眼前一亮。
“话是如此,但你可知,这些买主都是何等人物?京中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十之三四皆牵涉其中。倘若彻查下去,只怕要得罪半个朝堂了。”
普王抬手揉了揉眉心:“这番周旋已至丑时,今早尚有朝会。”他阖上眼帘:“孤需小憩片刻。”
车内寂静无声,眼看着普王就要昏昏睡去,阿惠的声音响起:“殿下恐怕不是第一次来这地下鬼市吧?”
她的目光停留在普王腰间的牌子上——上面刻了一个“普”字:“您早有手牌,甚至能抄近道,先于我们进入鬼市。莫非,您也在暗中查访?”
“张娘子果然聪明。”普王仍是闭目养神:“若是借鬼市案,隔山敲虎,令这些权贵朝臣对孤心存忌惮,便是成了大半。不过——”
他眼睑微抬:“须得拿到鬼市账册,否则无凭无据,何以服众?”
“殿下心中已有计较?”
“米康安那老狐狸狡猾得很,若不躬身入局,怕是拿不到他手中账册。”
“我愿意再入鬼市,寻到那本帐册,助殿下一臂之力。”
阿惠抬起左手,小心揭下面上的人皮面具,一张少年脸立时变作清秀眉目的少女容颜——但却仍不是阿惠的本来面貌。
“若我扮作新罗婢~”阿惠剥下了最后一层人皮,露出本来面容,企盼地看向普王:“便是米康安那双鹰眼,也难辨真伪。”
普王眸光沉沉地锁着她,不发一言。
“殿下!”阿惠情急之下,一把抓住普王的手腕,恳求道:“殿下想必早就摸清里面的暗秘渠道,定有办法送我潜入。”
“张娘子这般急切,不单是为了帮孤分忧吧?”普王目光低垂,落在被阿惠紧紧握住的手腕上:“可是别有所求?”
“事成之后,请殿下将米康安绳之于法,放归所有昆仑奴。”
普王缓缓抽出了手掌:“你为了太医署、为了昭义军,甚至为了莲华寺的孩童,屡屡涉险,这都罢了。那些昆仑奴,竟也值得你以命相搏?”
“自然值得!”阿惠的眸光亮如星辰:“汉家人也好,扶南人也好,皆是父母所生,赤子血肉,没有人合该为奴为婢。我既答应了迦利奴,便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
“既然你执意如此——”普王顿了顿:“倒是另有一处,或许藏有米康安私造奴籍的证据,若能寻到,不仅能让米氏伏法,更可逼他乖乖献出名册。”
“何处?”阿惠眼神一亮。
“云韶院。”
“云韶院?”
“所有新罗婢女在入府前,都需在云韶院进行调教——不仅要学会我朝官话,更要精通汉家礼仪规矩,如此方有资格近身侍奉贵人。而这云韶院,实则是米康安私贩奴婢的重要一环。他在此为新罗女伪造奴籍,洗白身份后,再送入贵人府邸。”
“原来如此~”她急切道:“殿下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普王倾身向前:“不过还有一事,你需先应下。”
“莫说一件,便是百件、千件,只要能铲除地下鬼市,我都愿意为殿下去做。”
“孤要你答应——”普王盯着她,声音低沉:“不可自作主张,不可横生枝节,更不许把命搭进去。你可做得到?”
阿惠重重点头。
“且信你这一回。”普王的语气略微松弛下来:“今日暂回府中休养,三日后,孤送你进云韶院。”
“那迦利奴呢?”阿惠担心这个黑人少年无处可去。
“寿王府的家事,孤不便插手。”普王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殿下!”阿惠恳求道:“能否让他在王府内暂避风头?或是躲在柳娘子的红绡坊,扮作龟奴也成?”
“你把孤的府邸当成了什么?”普王实在忍不住,一把将她拉到身前,屈指敲了一记她的额头,这才算出了口气:“也罢,王府马厩还缺个打扫仆役~”
话音未落,阿惠揉着额头,忙道:“如此甚好!我替迦利奴谢过殿下。”
“哼!”普王重新闭上双目。
“殿下!”阿惠再次轻声唤道。
普王半阖着眼:“怎么?还有事?”
“离早朝只剩不到一个时辰了~”她小声道:“您再小憩片刻?”
普王的脸色愈发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