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初霁,庭中青石砖上的积雪未消,留下一串串小巧的脚印,如梅瓣映雪。
“收——颌——”
云韶院教习嬷嬷的檀板啪地一响,二十四个新罗女子齐刷刷仰起素白的颈子。她们额间点着相同的朱砂花钿,却因不习惯这汉家步摇的重量,在行走时总不自觉地去扶鬓边颤巍巍的金凤。
东首一个少女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虽未摔疼,却已沾了满身的雪沫子。她还没爬起,嬷嬷的藤条已影子般掠到眼前:“《女则》第三条,背。”
“凡、凡为女子~”少女的官话还带着新罗口音:“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啪”的一声,藤条掠过她小巧的鼻尖,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
嬷嬷一手持檀板,一手握住藤条,面容铁青:“你这新罗贱婢!老身教了三个月,连个万福礼都行不端正!成日里只会与人嚼舌根,正经的《女则》、《女诫》半句不记!”
她枯瘦的手又高高扬起藤条:“速去书房禁闭思过,申时三刻前抄不完《女诫》,藤刑伺候!”
少女闻言,整个人如抽了筋骨般瘫跪在地,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滚。
“嬷嬷!”旁边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女诫》第四章恰恰说到:仁远乎哉?我欲仁,而仁斯至矣。我们自新罗来,若受嬷嬷这般责罚,如何窥见汉家的仁德教化?”
嬷嬷蓦地回首,但见一名容貌普通,细眉细眼的少女立在一旁,一副从容模样。她眉心一皱,手中藤条“啪”的一声,便抽在那少女的肩头:
“好个伶牙俐齿的贱婢!”
那位仗义执言的少女饶是穿了厚实的棉坎肩,肩头仍是被抽得绽开,猩红血痕顿时浸透棉絮。她忍住痛,仰头道:“嬷嬷要罚,冲我来便是。这《女诫》,我替雪姬抄双份。”
“惠姬阿姊~”那位名叫雪姬的新罗少女在一旁嗫嚅。
她与惠姬同住不过十数日,不想惠姬竟能为自己硬生生受下这一藤条,甚至还要替自己罚抄,只死死揪着惠姬的袖角,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既然要逞这份仁义,老身便成全你!”嬷嬷冷眼看着惠姬,道:“若你能一人誊完四份,便饶了你们两个。若是少了一份,或有一字错漏~”她手中藤条凌空一甩,炸开刺耳脆响:“老身就让你们尝尝什么叫'同甘共苦'。”
她目光威严,扫视众人,一众新罗少女顿时将头埋得更低。
嬷嬷冷笑一声:“老身已经在这云韶院待了二十个寒暑。如你们这般,想凭借一点聪明手段,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新罗贱婢不计其数。但莫要忘了,乌鸦染了金粉也变不成凤凰。生而卑贱,休想改天换命!”
“奴婢不敢!”众人伏跪。
唯有惠姬仰起脸:“申时三刻,还请嬷嬷来书房亲自查验功课。”
这一日过得说快也快。申时三刻一到,教习嬷嬷便擎着纱灯,拎着藤条,大步而来,却见惠姬早已端跪案前,两摞绢纸墨迹未干——竟已分毫不差地誊完了四份《女诫》。
嬷嬷眼神略一扫过,便将绢纸放下,眯着三角眼将惠姬从头到脚刮了一遍。新罗婢能操官话已属不易,眼前这字迹竟还是工工整整、笔力挺拔的柳体。
她哑声问道:“你当真是新罗来的?”
“嬷嬷慧眼。”惠姬道:“奴婢幼时便随家人入长安,习汉礼、诵诗书已有十载。米郎君送奴婢入云韶院,不过是讨个官凭罢了。”
教习嬷嬷目光骤然变冷,在她脸上逡巡良久:“听着,云韶院虽是卑贱之地,但该有的规矩一样不少。戌时熄灯,西厢房半步不准踏出。若叫老身逮着~”她语带威胁之意:“藤条可又要见血了。”
“奴婢明白。”
“惠姬阿姊!”
雪姬从廊柱后探出半个身子。她到底放心不下,蹑手蹑脚地跟了过来。
教习嬷嬷冷哼一声,枯手一挥。惠姬会意,赶紧向嬷嬷行了一礼,转身拉住雪姬冰凉的小手。两个少女相视一笑,手拉手跑过回廊。
在她们身后数丈,教习嬷嬷的目光仍锁在阿惠身上,如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无澜。
“申时三刻~”
二人才踏进厢房门槛,雪姬便一个旋身跌坐在绣墩上。她绷紧小脸,学着嬷嬷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伸出一只细细的手指,在空中虚点。
“阿姊,你没见嬷嬷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就像——我家菜缸里的菹菜。”她捂嘴笑道。
惠姬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正是乔装改扮的阿惠,潜入云韶院已有半月。这些日子以来,她处处留心,只为寻个由头进入书房——米康安私造奴籍的刻印就藏在此处。
趁着抄写《女诫》的功夫,她已将书房翻检了个遍。此刻那枚铜印正揣在心口,烫得厉害。算算时辰,神策军都虞候高寻今夜就该借着稽查的名头前来清剿,届时人赃并获,看那米康安还如何狡辩。
雪姬好像想起什么,忽然又跳到地上,转到阿惠面前,拉起她的衣袖,使劲嗅了嗅,狐疑道:“阿姊,你是不是偷吃了文曲星的仙丹?不然,怎会有如此的本事?”
阿惠怕那铜印掉出来,赶紧捂住胸口,屈指在雪姬的额头上轻轻一弹:“傻丫头,哪来的仙丹灵药?我自幼随我阿爹行医辨药,要抄写的汉字医书何止百卷。若写的慢些,早被我阿爹拿银针扎成‘行似针毡动,卧若栗球圆’的刺猬了。”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针,在雪姬面前晃动:“你要不要——试上一试?”
“雪姬不敢!”雪姬笑着往旁边一闪,不料胳膊肘撞翻了案几上的青瓷油盏。“哗啦”一声,灯油泼了满案,那簇豆大的火苗挣扎着跳了两下,倏地灭了。屋里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雪姬倒抽凉气的声音:“啊呀!嬷嬷新换的松脂油~”
檐下铜漏忽滞一息。
“嘘~!”阿惠目光好像扫到了什么,突然轻声止住雪姬。
她蹑手蹑脚地挪到窗边,指尖轻轻戳破窗纸,眯起一只眼睛窥探。片刻后,她转过身来,脸色煞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颤抖的目光直直投向雪姬。
“阿姊,怎么了?”雪姬虽看不清阿惠的面容,心里却莫名一颤。
“我刚刚见到一个人影,从窗前一晃而过。”阿惠声音压得极低。
“这会儿已经宵禁,难道是嬷嬷在巡夜?”雪姬生怕自己刚才的话,被那教习嬷嬷听了球。
“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阿惠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不可察觉的颤抖:“白衣、赤足,朝着院门奔去了。”
“是,是女鬼吗?”雪姬吓得后退一步,裙裾被凳子绊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我听说,这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娘子~”
阿惠按住狂跳的心口,月光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冷釉。“不,有影子~”她喃喃道:“但那身影——”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某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画面突然刺入脑海。
“不,不可能!”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转身:“雪姬,若是嬷嬷查夜,便说我吃坏了肚子。”
“阿姊,你要去哪里?”雪姬在黑暗中摸索着站起来,急道:“若被嬷嬷看到,只怕要遭藤刑~”
话音未落,只见阿惠一把推开房门,拔步便奔了出去。
月光如惨白的纱幔笼罩着那道狂奔的白影,赤足踏过青石板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嗒、嗒、嗒”。
一切的一切,仿佛一年前的噩梦重现。
阿惠紧紧追赶着那道白影,只觉胸腔剧烈起伏,心跳如鼓,震耳欲聋,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血脉中奔突。
眼见只差一步之遥,那道白影终是体力不支,踉跄扑倒。阿惠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在女子即将坠地的刹那伸手接住。怀中的身躯轻得惊人,仿佛只剩下一把伶仃的骨头。月光斜斜照在女子脸上——惨白的肌肤下隐隐透出青紫色的血管,眉间那点朱砂痣红得刺目,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泪。
“和~和光公主?”
阿惠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凝滞了。
“不,公主绝无可能复生~”阿惠跌坐在地,失神呢喃。
她揽过女子肩头,仔仔细细端详。公主的容貌早已烙在眼底。即便在晦暗的夜色下,也绝不会错认。然而,此刻月光下这张惨白的脸,从微蹙的眉峰到唇畔的梨涡,都与记忆中的公主分毫不差。
唯有眉间,多了一枚殷红的朱砂痣。
阿惠只觉一股寒意自天灵盖直窜而下,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你究竟是谁?”阿惠十指如钩,紧张得几乎扣入女子单薄的肩胛。
女子嘴唇翕动,气若游丝,似乎挤出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阿惠耳畔几乎贴上对方冰冷的唇,却实在听不真切。
“禀嬷嬷,找到了!”
夜色中骤然亮起数支火把,将两人照得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