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习嬷嬷铁青的脸从火光后浮现,额间青筋暴起:“酉时三刻还敢在外游荡——”她手提着绛纱灯,一指阿惠和那名女子:“将这两个贱婢拖去柴房,藤刑伺候!”
“嬷嬷!”阿惠跪地,将怀中女子枯瘦的手臂轻轻抬起,让月光清晰地照出上面青紫的脉络:“这位阿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若是再遭藤刑,只怕熬不过三更。到时候嬷嬷也不好向贵人交代。请嬷嬷免了她的责罚吧。”
“这晦气东西自从进了云韶院,便粒米未进,只求一死。难道要我跪地求她吃喝不成?”教习嬷嬷冷声冷气。
“惠姬曾蒙名医指点,略通医术。若嬷嬷许我给这位阿姊施以针灸。三日内,当可使气血归经,谷食渐进。”阿惠起身,恭谨行礼。
教习嬷嬷眸底凶光毕露。她将手中绛纱灯往旁一递,走上前,干枯五指钳住新罗女下颌,生生将她从地上提起:“要死——也得给我死在云韶院外头。”
“老身给你三日。”她又将新罗女掼在阿惠身上,狠狠道:“三日后,若她还是这般半死不活,便吃我一顿藤鞭,再丢出去喂狗。”
“雪姬,开门!”阿惠轻声扣门。
雪姬闻得门外熟悉的声音,连忙拉开门闩。门轴转动声未歇,她已瞧见阿惠臂弯里竟还靠着个白衣女子——那人身形单薄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阿姊,她是......?”雪姬的嗓音陡然拔高,又连忙捂住了嘴。
“雪姬,去将我的针囊取来。”阿惠声音萎靡,似乎已耗尽了心力:“再将烛芯剪一剪。”
“阿姊忘了——灯盏被我碰倒了。”雪姬小声说道:“还不知嬷嬷要如何责罚我们。”
“无妨。”阿惠轻声道,一手稳稳托住新罗女的身子,缓步挪向窗边。残月如钩,从云隙间漏下几缕清冷的光,恰好落在窗棂上,将新罗女眉间那点朱砂痣映得愈发鲜红。
她转头对雪姬道:“将我们床塌上的布衾铺在地上,扶她躺下。这月光虽暗,却也够我辨穴施针了。”
“非得今夜吗,明日一早行不行?”雪姬咬着下唇,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你我可只有这一床~”
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立定不动。
阿惠轻叹了一口气:“你摸摸她的手。”她将新罗女冰凉的手指塞进雪姬掌心:“等到明日,只怕她便活不成了。”
屋檐下传来更漏声,雪姬突然打了个寒颤。她赶紧取来针囊,又抱着布衾,仔细铺在地上。
阿惠就着微弱月光,指尖轻捻银针,凝神静气,依次刺入新罗女周身大穴,每下一针,皆如灵雀啄食,起落间分寸不差——合谷、关元、足三里,针针皆没三分。
新罗女苍白的眼皮轻轻颤动,尔后缓缓睁开,原本青灰的唇色也渐渐透出一点血色。
“呵~”她的喉间溢出一声轻吟。
阿惠忙扶她靠坐起来,关切问道:“现下感觉如何?”
新罗女眼望着阿惠,表情一片茫然。她转头又望了雪姬一眼,吐出一连串晦涩的音节,阿惠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雪姬犯了难,压低声音道:“阿姊,她不通汉话。”
云韶院规矩森严,凡新罗来的女子,皆须噤了乡音。雪姬曾见一个新罗女子因梦中说了句新罗话,便被罚跪在地上抄《女诫》。教习嬷嬷的藤鞭专打那不慎漏出的新罗语——“既入了这朱门,便该忘了那蛮音。若教长安贵人们听见这等鴂舌之音~”嬷嬷手里常常晃动着银钳子:“少不得拔了你们这不听话的舌头。”
“这里没有外人。”阿惠急于求证,未及多想,脱口问道:“雪姬,她说的是什么?”
“阿姊?”雪姬瞪大眼睛:“你竟听不懂新罗语吗?”
“啊~我,我自幼在长安长大,早就忘了乡音。”阿惠一时语塞,忙转圜道:“雪姬,事关重大——你须得告诉我,她到底讲了些什么。”
“她适才说~”雪姬正要回话,忽闻院内一阵喧嚣,似有兵戈之声。
两人面面相觑,眼底尽是惊骇。
“阿姊,外面是什么人?”雪姬吓得浑身战栗。
阿惠的指尖抵在窗纸破洞边缘,透过那铜钱大小的缝隙,看见一队玄甲兵士如黑云压境般涌入庭院。铁叶相撞之声铮铮然刺破黎明前的暮色,数十双铁靴踏过青石砖道,将满地残梅碾作红泥。
“神策军?”阿惠大吃一惊:“怎么是他们?”
雪姬的指尖死死攥住阿惠的衣袖,惊慌无措:“这,这些神策军到底是什么人?”她的声音愈发颤栗:“莫非是要拿我们去问斩?那我情愿~情愿去侯府为奴~”
“不会的。”阿惠转身,一手按住雪姬颤抖的肩:“总有脱身的办法。”
雪姬望着眼前少女,虽然只比自己年长一岁,眉宇间却已淬出寒铁般的沉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阿惠转到新罗女的身后,抬起手腕,三寸毫针精准刺入她颈后的安眠穴。女子眼睫轻颤两下,便软倒下来。
雪姬惊得朱唇半开。
阿惠接着从容拔针,不慌不忙地将银针一一收入青囊,再扶起昏睡中的新罗女,示意雪姬掀开平日储放衣物的木箱顶板。
二人合力将新罗女放进箱中。
顶板盖上的刹那,兵士的铁靴踹开房门,只听有人喝道:“神策军奉敕查检新罗婢!”
阿惠与雪姬被拖拽到院中,只见跪了一地的新罗女子俱是单薄素衣,形容委顿,像一排排被风雨打残的玉簪花。教习嬷嬷被两名军士反剪了双臂,押跪于青石板上,常年不离身的藤鞭早已颓然落地,似一条被抽了筋骨的死蛇。
庭院正前方的石阶上,立着两道身影。
左侧那人负手而立,一身银蟒长袍,金冠束发。右侧那人则身着绛色圆领袍,按着腰间陌刀,一副武将装扮。
阿惠抬首望了这二人一眼,后背惊出冷汗。
只见绛袍人踏下石阶,抽出腰间陌刀,抵上教习嬷嬷的下颌,狞声道:“云韶院私蓄新罗女奴,违抗朝廷禁令。嬷嬷,你说此事~该当何罪?”
他的嗓音如锈刀刮骨,尖利刺耳,正是刚刚升任了神策军使的齐复功。
教习嬷嬷面色如铁,虽然双膝跪地,枯瘦的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她双唇紧闭,连半声求饶都不屑吐出。
齐复功眼底戾气翻涌,却碍于右侧那袭银丝蟒袍,只得强压怒火,"铮"地将陌刀归鞘,转身朝银袍男子深深一揖:
“禀殿下,云韶院三十八名新罗婢女尽数在此。”他躬身道:“还请殿下示下。”
银袍男子略一颔首,亦缓步走下石阶,银线绣制的蟒靴踏过青砖,在众人跟前站定。他气定神闲,自怀中掏出一道黄绢圣旨,徐徐展开,念道:
“敕:新罗虽居海表,素奉正朔,岁贡无阙,礼同内藩。然其良民屡遭海寇掠鬻,实乖仁化。今重申旧制:自今以后,敢有贩鬻新罗良口者,依唐律科断,决不轻贷。”
念毕,他收起圣旨,目光垂落处,这群新罗女子正瑟瑟如风中芦荻,素衣与青砖相映,愈发显得伶仃。他轻叹道:“弱质女流,何罪至此?”
他的声音似融了雪水的溪流,温润中带着刺骨寒意,新罗婢女们听到,纷纷哀哭不止。
“殿,殿下~”雪姬的呓语如游丝般飘入阿惠耳中:“可是救我出这寒冰地狱的吗?”
众人当中,唯有阿惠面容不变。她定睛观望,只见这银袍男子走到教习嬷嬷面前,忽然俯下身子,微笑道:“宋司正,不成想你我今日竟在这里相遇。别来无恙否?”
嬷嬷抬起头,浑浊的眼眸中映出他王冠上的金蝉缀饰。她扯动干裂的嘴角,终于开口:“魏王殿下,老身苟活于云韶院二十年,还是逃不过天家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