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正何出此言?”魏王温声道:“一别二十载,孤心中甚是惦念司正。既然巧遇,不若请司正到孤府上,共话西窗,一述离愁别绪。”
教习嬷嬷脸上表情无悲无喜,哑声道:“全凭殿下安排。”
魏王点头示意,随后便有几名神策军上前,将这位教习嬷嬷拉到了一旁。
“至于这些新罗女子~”魏王轻振广袖,月光流泻在他云纹银蟒袍上,端的是温润公子:“暂且收至大理寺看顾,待勘验籍册、引验正身后,便遣使送归故土,与亲族家人团聚。”
“还不谢过魏王殿下。”齐复功尖声如魈。
“谢殿下~”新罗女子们纷纷伏地跪拜,莺啼般的谢恩声此起彼伏。有人以袖掩面,指缝间漏出哽咽;有人前额抵地,泪痕已晕湿了前襟,更有人怔怔跪坐,一时间竟如木塑一般呆住。
魏王款步而行,齐复功亦紧随其后。二人自跪伏的新罗女子间穿过。新罗女子大抵内敛害羞,一个个瑟缩在地,不敢抬头与魏王对视。
在一众俯首贴地的新罗女子间,唯有雪姬立起身子,扬着小脸。她云鬓微乱,却愈发衬得肌肤瓷白如玉,星眸流转。
“你叫什么名字?”魏王踱到雪姬面前,立足停驻,投下一道修长的身影。
“奴婢名唤雪姬。”雪姬双手交叠于额前,深深伏拜:“殿下今日的恩德,雪姬铭刻在心,以后一定日日供奉长明灯,祈求殿下福寿永续,如洛东江水,绵延不绝。”
魏王闻言,嘴角噙住一抹笑意,道:“你这小娘子甚是乖巧,汉话说得竟比孤王府里的译语人还流利。”他弯腰拂去雪姬乌发上的一朵残梅花瓣,随即正色道:“只望你日后回到新罗,永记大唐的恩典。”
“奴婢不愿回新罗。”雪姬再次以额抵地:“奴婢自新罗渡海而来,原是仰慕大唐风华。倘若殿下不弃,许我侍奉左右,那便是我此生修来的福分。”
“雪姬~”阿惠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出声唤她。
她这一出声不打紧,引来了魏王的目光。
阿惠此番刻意描细了眉目,妆容寡淡如寻常新罗女子,原想着能隐于众人。不料魏王目光如电,只略一扫视,便凝在她身上:“这位娘子,奴籍录在哪家府上?”
阿惠脑中“嗡”地一声,心下暗忖,入云韶院前,普王特意为她伪造了奴籍文书,以备不时之需,但此时却绝不可牵连普王分毫。
她当即伏身跪拜道:“奴婢~乃是被海寇掳掠至此,还未录入奴籍。”
“未在籍册者,当视为流民。男子征募充军,女子~”齐复功摸了摸乌金刀鞘,阴鸷的目光在阿惠身上逡巡,桀桀笑道:“亦可随军征战~”
阿惠抬首,见他一副志得意满的狞笑面孔,心中陡然一凛——以齐复功素日所为,岂会当真将这些新罗女子安然送返故土?必是寻个由头,将她们没入军中——到得那时,只怕比在长安为奴为婢更要凄惨百倍。
然而眼下,她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救这些女子脱身?
齐复功步步逼近,铁靴咔咔作响。他死死盯住阿惠——这个奴册之外的新罗女子,似乎现在就可擒入囊中。
阿惠手心中紧紧攥着一枚三寸银针。齐复功的功夫已臻化境——连卢七娘都不是对手。但若这厮敢再近身一步,纵是拼着被捉拿折辱,她也要将这枚银针刺入他的一只招子。
忽听得“嘎——”的一声刺耳鸣叫,数百寒鸦自檐角惊起,乌压压如黑云蔽日。就在这遮天阴影之中,一道矫若鹰隼的黑影倏然而至——探手间已将阿惠拦腰提起,腾空掠上飞檐。
“迦利奴!”阿惠低呼。
“娘子,伏背。”迦利奴单膝跪在檐瓦上,急急催促。
阿惠足尖点地,跃上迦利奴脊背,十指刚触及迦利奴肩甲,便听到下方炸雷般一声暴喝:
“张弓——”
迦利奴屈指含入口中,骤然吹出一声刺耳鸣啸。霎时间,刚刚惊起飞走的数百寒鸦又自四面八方聚拢,乌羽翻飞,竟在半空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鸦网,将二人严严实实笼罩其中。
“嗖嗖——嗖嗖——”
无数箭矢破空而来,撕裂夜幕。寒鸦跌落,血羽纷飞,哀鸣四起。
迦利奴负着阿惠,却身轻如燕,足尖在飞檐翘角间轻点三两次,身形如鬼魅般几个起落,转眼便掠出了云韶院的高墙。
“迦利奴!”阿惠伏在他的肩头,眼角湿润:“这些时日,你莫非~莫非一直在~”
她喉头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是的,娘子。”夜风中传来黑人少年的声音:“迦利奴一直在。”
“你要带我去哪里?”
“娘子到了便知。”
迦利奴足踏飞檐,沿着高高低低的坊墙间纵跃,如履平地。也不知奔跑了多久,阿惠只觉眼前一阵金光耀眼——倏忽间东方既白,天际裂开一道赤金缝隙,万道霞光奔涌而出。
一道雄壮如山的城门楼似拔地而起,巍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天子五门道~”阿惠惊道:“迦利奴,这是明德门。”
迦利奴沉默不语,足尖猛踏城墙,背负着阿惠纵身跃上三丈高的城楼。阿惠心头剧震——往日戒备森严的明德门,此刻竟无一兵一卒!数面玄色旌旗在朔风中狂舞,金线绣着的双螭相对盘绕,拱卫着正中一个斗大的 “普”字。
“娘子!”迦利奴嗓音嘶哑,忽然双膝跪地,重重砸在石砖上:“你安全了。”
阿惠慌忙从他背上滑下,却见一支箭镞深深没入他小腿外侧。她指尖刚触及箭杆,迦利奴便闷哼一声——那箭簇带着倒钩,只要拔出,便会勾出缕缕血肉,血流一地。
阿惠伸手欲要拔箭,却被迦利奴一把按住。“不可~”他强忍疼痛,声音嘶哑:“不可留下血迹。”
阿惠心痛不已,低声道:“再坚持一下,普王府有上好的金创药。”
迦利奴摇了摇头,强撑伤腿,踉跄着支起身子。
“我与李氏不共戴天。”他一手撑住城墙。晨光穿透他的夜行衣,更显得身形瘦削如刀。
“娘子~保重!”
话音未落,他纵身跃过城墙,如断线纸鸢般坠下城楼。阿惠扑到雉堞边时,唯见城外洛水畔的芦苇荡惊起一行白鹭,再寻不见他半点踪迹。
“迦利奴——!”阿惠的呼唤被风吹散。她伸出手,却只抓住一片飘落的鸦羽,上面沾着新鲜的血迹,在朝阳下泛着诡异的紫光。
忽闻某人的脚步声渐近,她蓦然回首,只见普王李修彦披着一袭玄色金丝大氅,踏着晨光徐徐走到她的面前。
阿惠双肩颤抖,泪珠不禁滚落下来。
“今岁冬至大祭,圣人命我执掌明德门典仪。此刻,城门内外三百亲卫,皆出自普王府帐下。”普王解下厚重披风,笼在阿惠肩上,双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此处——如今是长安城最安稳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