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长安城最浪漫缤纷的日子,莫过于三月三,上巳节。该节一至,上至皇帝,下到市民,均到郊外曲江等胜地游赏,可谓是幄幕云合,绮罗杂沓,车马填阗,飘香坠翠,盈满于路。皇帝在上巳节这天于曲江赐宴群臣,长安、万年两县竞相豪华,锦绣珍玩,无所不施。太常、教坊乐队随同演奏乐舞,曲江池中彩舟荡漾,倾动皇州,以为盛观。
每年上巳节的时候,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魏王府的“曲水流觞”。为了这一雅事,魏王特意在府中修建了“流杯池”、“流杯亭”, 池中水道弯曲,亭内亦凿有弯曲回绕的水槽。魏王作为主人,在上流放置一个酒觞,客人们依次围坐,任酒觞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觞饮酒,当场赋诗。魏王每每要出一个题目,还要压一个韵脚,短时间能做出一首像样的律诗绝句并不容易,因而每次受邀参加魏王上巳节宴席的通常都是诗坛名流人物。
如今诗坛最炙手可热的当属状元郎李亿。除他之外,诗画双绝的僧人贯休、号称“落雕将军”的神策军都虞侯高寻,以及驸马韦元衡之弟韦元恕,都是今日魏王府“曲水流觞”的座上宾,大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边暗暗等着魏王出题设韵。
“魏王,我最喜欢凑热闹,这么有意思的事儿你却偏偏不叫我。”普王带着个小宦官,旁若无人地踏步走进流杯亭:“是怕我做不出诗,丢了天家的脸面么?”
流杯亭已经坐满了宾客,他随手拍了拍眼前一个魏王门客的肩膀,那人连忙起身让座。普王毫不客气地坐下,旁边的小宦官也赶紧站在他身后。
“这可是奇了。”魏王笑道:“我这曲水流觞举行了四年,每一年都发了帖子给你,你可有一次赏脸前来?”
“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懂得这其中妙趣。”普王示意旁边的小宦官给他换了新酒具,向众人举杯致意:“今日前来,是想与各位在诗艺上互相切磋切磋。”
“普王承让了。”众人纷纷举起手中的酒觞。
“二郎~”魏王向席间一个面容清隽的素衣男子笑道:“要是你兄长今日也来的话,我们两家兄弟组队,岂不更妙?”
“萤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男子谦恭答道,姿态却是不卑不亢,光风霁月。
“这位郎君是?”普王发现在座的众位宾客中,只有此人从未见过。
“韦元恕见过普王。”男子起身,向普王行礼。
“都是自家人,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魏王笑着介绍道:“普王,这位是韦驸马的胞弟,韦元恕。”
驸马韦元衡本是魏王府的常客,但公主新丧,参加宴游肯定不妥,派其弟前来也是人之常理。
普王随意地回了礼,侧身跟身后小宦官低语:“驸马今日没来。莫急,以后还有机会。”
小宦官却完全没有答话。
“惠无忌?”普王不满意地扬起脸。
小宦官正是改头换面的阿惠。
“听到了,普王。”阿惠总算听到了,连忙收神。
“给我拿副新筷子,再取一盘鱼脍。”
普王心里生了疑窦。他注意到阿惠适才瞄向的方向,正是驸马韦元衡的弟弟韦元恕。
魏王这边已经吩咐侍婢,在每个人的案前放置了一碟醉蟹。他举箸笑道:“孤这个老饕最喜欢食蟹。你们可知,什么时候的蟹滋味最足?”
他卖了个关子,夹起一只醉蟹,继续道:“人人都讲九雌十雄,吃蟹要等到秋风起,蟹脚痒。其实不然,这上巳时节的三月青才是味道最足。别看它身形小,肉质却坚韧,若糟之醉之,更有一番风味。”
众人听闻,纷纷食之,交口称赞。
普王扔了一只在嘴里,大嚼特嚼,回身对阿惠说:“确实不错,身形虽小,却最耐搓磨。”
他本想捉弄阿惠一下,结果发现她又在悄悄看向韦元恕。
魏王放下银箸,朗声道:“这郭索之物,无心无肠,海中横行,虽遭人烹煮糟醉,却也快意一生。今日出题《咏蟹》,用“烹、生、行”这三个字来限韵,如何?既然是我发起的,就由我先来吧。”
他饮了一口酒,吟道:“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 莫道无肠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念罢,众人俱叹。李亿第一个称赞道:“全诗不着一个蟹字,但对蟹的描写却跃然纸上,此诗可千古流传矣。”
魏王大笑,将酒觞放在水槽里,顺流而下,坐在他下首位的正是僧人贯休。
贯休出生于诗书官宦人家,七岁时便在长安城外的道安寺出家。他个性疏狂,酒肉穿肠,诗画双绝,尤善绘制罗汉像。据说他的罗汉画像“胡貌梵相,不类世间所传”,甚至还有百姓拿他的罗汉像去迎请祈雨,无不应验。
贯休嚼了一只醉蟹,又喝了一觞酒,开始吟道:“江湖郭索草泥行,不料遭人人鼎烹。持螯细咀仍三咏,把酒高吟快一生。”
“好诗!好诗!”魏王击节赞叹:“知我和我者,贯休也。”
贯休与魏王二人对视一笑,举杯共饮。
酒觞流到李亿的席前。
他沉思了一会儿,吟道:“风味端宜配曲生,无肠公子藉糟成。君看醉死真奇事,不受人间五鼎烹。”
“哈哈,李郎君这首诗最合孤意。”普王笑道:“要我看,世间千种万种死法,都不如醉酒而死,总比被人斩成四块、八块要强许多。”
“哼~”普王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笑。阿惠在身后低声道:“普王辨识不出诗文的好坏么。这首诗既无格调,也无新意。”
“轮不到你指点我。”普王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酒:“别忘了你的任务。”
“已经写就了。”阿惠刚刚出去溜达了一下,此时悄悄将一个纸团塞进普王手中。
李亿受到普王的赞赏,很是得意,将酒觞再次放入水槽中,他的下首位是高寻。
高寻此人出身禁军世家,如今是神策军督虞侯,擅长骑马、射箭。据说少年时曾一箭贯穿双雕,由此名声大震。
高寻取了酒杯,吟道:“沙头郭索众横行,岂料身归五鼎烹。支解樽前供大嚼,胸中戈甲也虚名。“”
“好一个胸中戈甲也虚名!”普王忍不住笑道:“不知道是谁到处留名啊,落雕公?”
高寻一向喜欢写诗,自封“落雕公”。他今日见到普王,便浑身不自在。原因无他,两个月前,在大明宫御前,高寻的击鞠队被普王杀了个片甲不留,颜面无存。
高寻斜了普王一眼,恨恨地将酒一饮而尽,又把酒觞掷于水中。
又过了几轮,酒觞流到韦元恕面前。韦元恕取来,自斟了一杯,缓缓吟道:“落阱都缘奔火明,林然多足不支倾。是谁贻怒到公等,怜汝无肠受鼎烹。”
阿惠闻听此诗,一时间怔住了。
“普王,轮到你了。”酒觞流到普王眼前,高寻“善意”提醒道。
普王不慌不忙,拿起酒杯道:“支解肯供浮白醉,壳空竟弃外黄城。江湖好是横行处,草浅泥污过一生。”
话音未落,韦元恕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常言道,言为其声,歌以咏志。众人皆暗忖,平日纨绔的普王殿下竟还能写出这样的诗?魏王环顾席间,旋即抚掌笑道:“普王果然是日精月进,在诗赋上的造诣远超孤王了。这首诗和韦郎君刚才那首不相上下,沉郁顿挫,颇有杜工部的遗风。依我看,这两首可称得上今日最佳。”
“普王与韦郎君这两首诗确实文风相近,旨意相合。”李亿应和道:“若不是现场吟诵,还以为是同一人所做。”
“韦郎君气质高绝,普王洒脱不羁,二人诗风却如此相似,真是奇哉妙哉。”贯休微微一笑。
“韦郎君,你觉得我这首与你那首相比,孰高孰低?”普王听了众人的称赞,愈加张狂,举杯向韦元恕遥遥示意。
“我之悯蟹无辜受烹,普王怜蟹深陷泥污,一脉相承,都是为这无肠君求一个公道。何来高低之分?”韦元恕淡淡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