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韦元恕叫住她：“我知你受了许多苦楚，亦蒙受了不白之冤。但无论如何，须得先保住自身性命。”他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低声道：“此事牵连甚广，非一人之力，亦非一时可解。”
“原来如此。”阿惠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满是失望之色：“攀附权贵之人不是我，而是你，韦郎君。昔日你洒脱不羁，视名利如浮云，如今却甘愿依附一方王侯，保全性命，求取功名。”她凄然一笑：“在你看来，我只是一个不顾大局，不知死活，不通情理的执拗女子而已。”
“事情与你想的颇为不同。”韦元恕叹了口气：“我们先逃出去，事后我慢慢讲与你听。”
“韦郎君，实话告诉我。“阿惠仍是步步紧逼：”你如今到底是魏王的客卿，还是普王的谋臣？”
“阿惠，你我曾朝夕相处，一起重建杜甫草堂。 草堂虽简，却承载了杜工部忧国忧民之心。”韦元恕注视阿惠，神情坦然：“你当知晓，我所事者，非魏王，亦非普王，乃是天下苍生。无论身在何处，元恕心之所向，皆为天下黎民。”
阿惠闻言，心头一震。她凝眸望向韦元恕，只见他容颜依旧，气度如初，宛如孤山修竹，卓然而立。半晌，她声音微颤，终是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那驸马呢？他诬陷我阿爹，致使太医署一百余人蒙冤而死。你，你也要为他开脱吗？”
此话一出，室内一片死寂。
这一路来，二人皆有意避开此事，可终究避无可避。韦元恕长叹一声，低声道：“我回京时，太医署众人已悉数问斩。阿兄带我去独柳树刑场凭吊众太医。他说自己曾苦求圣人放过张太医等人，奈何龙颜震怒，圣命难违。”
“驸马说他苦求圣人，放过太医署？”阿惠瞪大了双眼。她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涌，分外恶心：“那敢问韦郎君，所有贴身服侍公主的婢女，都被驸马活活打死，又如何解释？”
“你说什么？”韦元恕身子一晃，脸色骤变：“此事当真？”
“乃我亲眼所见！”阿惠上前一把抓住韦元恕的衣袖，手臂颤抖，眼中泪光闪动：“那些婢女都是目睹公主中毒坠塘而死的证人。若非为了掩盖真相，驸马为何要将她们全部处死？”
“不可能！绝不可能！”韦元恕脸色苍白，脱口而出：“我阿兄绝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幼温和良善，行事谨慎，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阿惠，这其间定有隐情。他受人诬陷或者胁迫，亦未可知。”
“哈，哈哈，哈哈哈！”阿惠怒极大笑，笑中带泪。
韦元恕从未见过如此癫狂的阿惠，一时竟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阿惠与你不过是萍水相逢，自然抵不过你与驸马的手足之情。”阿惠道：“是我高估了自己。竟以为你会为了我，为了我～”她再也说不下去，眼角的泪水簌簌落下。
“阿惠！”韦元恕凝住心神，伸手按住她单薄的肩膀：“虽然我不知道太医署此案，究竟牵杂了多少隐秘之事，亦不清楚我阿兄在此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是天理昭昭，国法难违，我定会助你查案，还张太令和众位太医一个清白。”
“不必！”阿惠一侧身，甩开韦元恕的手，转身走向门口。她深吸一口气，背对着韦元恕，一字一顿道：“就此别过，韦郎君。”
“你要去哪里？”韦元恕失魂落魄，想追出去，却不知为何，两腿仿佛绑上了千斤重物，迈不开半步，眼睁睁看着阿惠大步踏出房门。
外面夜凉如水，一阵冷风吹过，阿惠只觉心底愈加寒凉。少顷，她看到韦元恕还是追了出来，焦急地找寻她。她趁着夜色，赶紧掩身于树后，待他向远处寻去，才松了口气。
适才，她只求逃离韦元恕，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现在只剩一个人，她才陡然觉得身心俱疲，靠着树干慢慢滑坐了下来。她抬起眼，仰望夜空，此时暮色茫茫，乌云遮月，正如她与阿爹分别的那一夜。她想起这世上再没有了阿爹，没有了太医署，没有了家，连曾经心意相通的韦哥哥也没有了。
她又想起那个带她绝境求生，却又弃她如敝履的普王李修彦。她曾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却从未给予她半分真心。天大地大，终究还是要自己一个人独行。
也罢。她抹干了眼泪，重新站起来。一人独行又如何。
起身的一霎那，阿惠听到了不远处传来呜咽的人声，混杂着风吹落叶的声音，与草虫的鸣叫声，听得并不真切。于是她再仔细听，竟是个女童在小声哭泣。
阿惠心里一惊，心道，难道有香客丢了自己的孩儿？转念又想到，今日莲花寺的山门只为长公主而开，在寺庙中也没有见到普通香客，这孩童又是哪里来的。
她循声走过去，忽然又没了声音。加之夜色昏暗，阿惠仔细翻找、查看，也看不到半个人影。“难道是听错了？”阿惠自言自语，正欲离开，她猛然发现草丛里露出一只小小的赤足，想是那孩子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便止了哭泣，拼命藏身。
阿惠轻手轻脚，俯下身子，只见草丛里蹲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童。那女童背对着她，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她知道被人发现，不敢转身，只是不住哭泣哀求道：“求求你们，别挖我的眼睛。”
“谁要挖你的眼睛？”阿惠吃了一惊，赶紧蹲下，轻抚女童的背脊：“这里是莲花寺，你莫不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人，又或是做了噩梦？”
那女童慢慢转过身来，虽然脸色惊恐，但一双眼睛明亮照人，甚是好看。
“不是～我和我妹妹是被抓到这里的。”那女童哭道：“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都被抓到了这里。”
“你说什么？”阿惠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
女童浑身颤抖，紧紧抓住阿惠的衣袖：“他们要挖我们的眼睛，还要砍我们的手。姐姐，你不是这里的人，求你救我们出去。”
阿惠震惊不已，但不及多想，只能扶起女童，轻声说：“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不，我妹妹还在那个地方。”女童哭道：“我阿娘说了，去到哪里都要带着妹妹，我须得带她一起走。”
“好，你带我回去找妹妹。”阿惠一横心，低声说道：“大家一起走。”
女童带着阿惠一路向回跑。阿惠这才发现，莲花寺的后院禅房后竟然还有一片深林。穿过林子，远处依稀可见十几间房屋，有人巡逻把守。
“这是什么地方？”阿惠愈加狐疑，拉住女童道：“这里有人把守，我们不可贸然回去。”
“天亮前，他们会给我们一餐饭。”女童指着前方，小声道：“那时所有人都会从茅屋出来，排队等着饭吃。姐姐，一会儿大家出来吃饭时，我们便可以混进去，找到妹妹，救她出来。”
女童小小年纪，观察如此细致，已是不简单，阿惠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但是里面关了这么多人，要想全部解救出来，凭咱们两个人是不行的。须得找到帮手。”
“怕是来不及了。”女童哭出声来：“药王爷说了，今日便是黄道吉日。未时三刻就要将我们剜眼砍手，眼和手都丢进药炉里，做药引子。”
“药王爷？”阿惠自幼跟随阿爹，每日敬拜药王孙思邈，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砍人手脚，挖人眼睛的药王爷。再说，到底是何人患病，须得用手眼作为药引？阿惠凝神细想，脑中闪现过医书所撰奇事，又联想到白日所闻所见，这才恍然大悟。“莫慌。”她心中有了几分定夺，轻声安抚女童：“你藏身此处，不要出来，我先过去看看。”
“姐姐！”那女童叫住了阿惠：“我叫阿姹，姐姐叫什么名字？”
“张惠！”
见阿惠向前走去，女童阿姹便躲在大树后面，不时探头张望。忽然，身后有人轻轻点了她背心穴道。她浑身一僵，动弹不得，正欲惊呼，却听那人低声说：“要想救下所有人，就莫要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