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 曲水流觞 第八章
霍小鱼2025-03-17 09:113,266

   春风和暖,柳枝垂绦,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韦哥哥!”阿惠向那日思夜想的身影奔了过去。她梳着双环望仙髻,穿着鹅黄色的小袖短襦,一手提着淡青色的长裙,一手拉着风筝线。

   “今日风大,我们去草堂放风筝。”

   那人莞尔一笑,接过阿惠手里的风筝:“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讲。”

   “更重要的事情?”阿惠眼前一亮: “快告诉我。”

   “来,我带你上马,你去了便知。”

   不知何时,那人牵过来一匹白马,先将阿惠抱了上去,自己也翻身坐了上来。他一手拉了缰绳,一手轻轻地扣在阿惠的腰间。他的胸膛若有似无地抵在阿惠的后背,甚至呼出的浅浅气息都吹在了她的耳后根,令她耳朵发红。

   那人在阿惠耳旁柔声低语:“阿惠,我们分别两年,你已然不认识我了?”

   “我识得你。”阿惠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我怎么会不识得你?韦哥哥,分明是你不识得我了。”

  

   阿惠醒过来,伸手摸了摸寝被,已然湿了大片,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哭了多久。

   她坐起身来,拭干了眼泪。

   十三岁那年,阿惠的娘亲不幸病故。张仲钦向太医署告假,携女阿惠,扶妻子灵柩回老家成都安葬。张仲钦本来打算服丧期过后,就返回长安,结果临行前在青城山发现了一种特殊药材,可以活血通经,祛风止痛,尤其可治“头疾”。张仲钦便向太医署延了期限,在青城山下开了一家医馆,平日带着阿惠上山采药,研究药理,同时也给附近的百姓问诊、治病。

   一日,医馆里来了一位布衣青年。他自称姓韦名庄,无家无业,四海云游。因为身上的钱财已经用尽,希望能够在医馆做一些帮工,换取食宿及路费。

   张仲钦一向乐善好施,见韦庄气度清雅,举止不俗,就痛快地将他收留。韦庄每日帮医馆做事,闲暇时便教阿惠读书写诗。

   韦庄不像一般的教书先生,从不逼迫阿惠读四书五经,反倒是常与她讲历史掌故、稗官野史,从秦皇汉武到开元盛世,从王莽篡汉到安史之乱,从北狄西戎到东夷南蛮,尽括其中。阿惠也十分聪敏,每每提出自己的想法,比如男女为何不能同朝为官,如今的皇帝是否是中原正统等惊世骇俗的言论,韦庄从不批评,还常常赞许。韦庄对诗词歌赋颇有一些研究,尤其崇拜杜甫。他将杜工部的诗一首一首拆解开来,讲给阿惠。阿惠有此良师,诗文上的造诣可谓突飞猛进。

   又过了几个月,韦庄兴冲冲地找到阿惠。原来,韦庄之所以来成都,就是为了寻访杜工部诗中所写的“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的地方——浣花草堂。。只可惜,当他找到的时候,这间草堂已经被他人占用多年,又遭废弃,已经是破败不堪了。

   韦庄和阿惠决定重整草堂。张仲钦听到后,笑问:“常人到了这里,不过是凭吊一番,最多撮土为香,拜上一拜。你们二人为何一定要花这么大力气来整修这间草堂呢?”

   “思其人而成其处,如此而已。”韦庄淡淡笑道。

   成都阴冷潮湿,修建草堂实属不易。两人接连整修了几个月,才勉强恢复原貌。草堂修好后,韦庄告辞离去。他胸有丘壑,目及山河,自然是想踏遍大江南北,不会在这一家小小的医馆驻足。

   与此同时,张仲钦也私下告诉阿惠,他们父女俩要马上启程,赶回长安。太医署那边已经连着催了几个月,公主头疾发作,就等着他们带新药进京。

   可怜阿惠情窦初开,千般不舍,也只能目送着韦庄离开。

   自那以后,两人再没有相见。

  

   几天前,在魏王府的曲水流觞宴上,她终于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两年的“韦哥哥”。

   整个席间,阿惠魂不守舍,如在梦里,甚至幻想此人只是魏王府上一个陌生的座上宾,仅仅与韦庄相貌相同而已。然而直到韦元恕站在她面前,不经意间讲起“那位旧友”时,她的幻想终于破灭了,满腔的羞愤和恨意瞬间涌上心头。

   羞的是自己只能化身为小宦官惠无忌,以这样的鄙陋形象站在心悦之人面前。

   愤的是自己如今隐姓埋名、亡命天涯,而他竟然还期待她能过上“闲看落花”的日子。

   更让她恨的是,他竟然是驸马韦元衡的弟弟,从此两人之间便隔着血海深仇,再无可能相知相伴了。

   慌乱之中,她口不择言,几乎泄露了身份,幸而普王及时赶到救场,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支解肯供浮白醉,壳空竟弃外黄城。江湖好是横行处,草浅泥污过一生。韦元恕,这是我太医署所有人的命运写照,全拜你兄长所赐。”想到此处,阿惠在被子里攥紧了拳头,眼泪再次无声落下。

  

   “惠公公!”清晨有人急急地敲门:“今日普王要去慈恩寺听大法师俗讲,要你陪他一同去。”

   “这就来!”

   阿惠对着镜子,迅速给自己的鼻下点了一颗痣,镜中又是小宦官惠无忌的样貌了。她已经得了柳姬易容术的真传,只需半柱香的功夫,就可以将自己改头换面。

   从魏王府的曲水流觞席回来后,阿惠便留在了普王府,以惠无忌的身份,做起了普王的贴身内官,每日随着他斗鸡、走狗、打马球。长安城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就必定少不了普王的身影。

   今天大慈恩寺请到了著名的俗讲僧云辩法师,难怪普王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半个王府的人,浩浩荡荡前去占位子。

  

   大慈恩寺位于晋昌坊,是整个长安城最大、最恢宏的佛寺,寺里的大雁塔,更是由玄奘和尚亲自督造完工。举子们考中进士后,往往都要到大雁塔下题上自己的名字,谓之“雁塔题名”。因而,这大慈恩寺可谓是长安城的文教兴化之地。

   不仅如此,慈恩寺还是最大的长安最大的戏场,经常有不同的法师在此进行俗讲。俗讲仪式复杂,按先后的次序,依次要进行念佛、发愿,其后开讲,最后唱经。如果有著名的法师,追随者众,往往再伴有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嘹亮,可谓是谐妙入神,听者填咽。

  

   普王早早就命人安排了最前排正中央的位置,正待跟阿惠炫耀,却发现离云辩法师身边更近的位子,还有两个人,分别是贯休和韦元恕。

   二人也瞧见了普王,赶紧走过来行礼。

   “贯休大师,韦郎君!”普王笑吟吟的:“没想到两位也有如此雅好?”

   贯休与韦元恕对视一眼,两人均露笑意。

   贯休道:“回普王殿下,云辩师兄与小僧曾同寺修行,发愿一起传道。今日他在此演讲佛经,虽然与我禅宗的‘以心传心、以心印心’方式不同,但若能让人觉悟本性,放下我执,便是无量功德。我今日特来与云辩师兄一起,为众生发愿、随喜助施。”

   “大师所言甚是。”普王难得一本正经,但阿惠觉得他只想蹭着贯休,坐得离云辩法师再近一些。

   阿惠虽然躲在普王身后,但还是被韦元恕一眼看到。

   “惠公安好!”韦元恕见过了普王,又接着向惠无忌行了一礼。

   普王周围一干人等全部齐刷刷看向惠无忌,心想这个小宦官何德何能,竟然让普王的朋友单独施礼。

   阿惠只得草草地还了一礼,脸色极为尴尬。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韦元恕,此刻只想找个机会溜走。

   普王看了一眼韦元恕,又看了一眼阿惠,笑道:“几日未见,孤还在挂念着韦郎君,没想到今日就在这里重逢,真是缘分不浅。”

  

   “身生智未生,智生身已老。身恨智生迟,智恨身生早。身智不相逢,曾经几度老。身智若相逢,便得成佛道。”

   一切仪式就绪,云辩法师念了偈语,开始讲说故事,宣讲佛理。

   今日讲的是当年汉武帝的爱妃李夫人染病去世,武帝思念不已,不理朝政。恰好有一方士,云游到了长安,自荐说可以让李夫人的亡灵与武帝见一面。武帝闻言大喜,赶紧将他请进宫中。那方士问清了李夫人平日的相貌衣着之后,便要了一间空房,门窗紧闭,挂上薄纱,在纱后燃上蜡烛,自己则在纱幕后做法。不一会儿,纱后便出现一个女子,云鬓倩影,正是李夫人。然而,武帝想近前再看,那影子又倏忽不见了。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汉武帝李夫人这个故事流传甚广,惠公为何听得如此入迷?”韦元恕不知何时,走到阿惠身边。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小人愚钝,不明白此中的意思。”阿惠淡淡道:“郎君可否为我解惑?”

   “好啊。”韦元恕微微一笑,耐心讲解:“佛陀问须菩提说,你觉得可以通过身相见到如来吗?须菩提说,不可以,因为如来的外在色身,是有生有灭的因缘假相,并非如来的真身。”

   “佛陀认为须菩提说的对还是错?”

   “佛陀认为须菩提说的对。凡是我们见到的一切相,都是因缘和合的显现,是刹那生灭、虚妄不实的。只有透过这些相,看到它们的本质,才能真正见到如来的法身。”

   韦元恕说完,看向阿惠,目光温柔。

   阿惠将脸别过去,努力不让泪花泛出,轻声道:“受教了,韦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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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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