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咸宜观中,虚月坛上,影影绰绰。只见一个人席地而坐,自斟自饮。在他身旁,立起了一道帷帐,帐后摆了一排烛台,亦有一个人影,身穿道服,手持拂尘,孑然而立。
喝酒之人正是扮作了小宦官模样的阿惠。
“于娘子,我从来不喝酒,但今日为你破例,一醉方休。”阿惠向帷帐后面的人举杯:“魏王邀你入府,明日是最后期限。料想今晚,一定会有人进入咸宜观,不管是为了见你,还是为了拿到你的诗。”
阿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妖不胜德,邪不伐正。于娘子,你且看我如何执你之剑,斩落李亿这个欺世盗名之徒。”
于娘子留下的上百诗卷,阿惠这些日子全都细细品读了。
读诗如睹人。
在于娘子的一首首诗篇中,阿惠与她同悲同喜,相伴相惜,走过豆蔻年华,尝尽相思之苦,熬过孤灯寂寞,看遍世态炎凉。
阿惠只在狱中见了于娘子一面,记得她彼时已是形销骨立,心如死灰,然而一开口讲话,却仍如高山清泉,澄净明澈。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罪名美名,都是世人加诸于我的,又与我何干?”
阿惠忆起于娘子最后吟诵的这句诗,如今才知道,她口里的“相见“,是期望早日与绿翘在地下团聚,而不是惦念着曾经的“心悦之人”。在得知那人另娶高门,在亲耳听到自己所写的情诗,被他化名行卷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经死了。
“吱呀~”道观的大门被人慢慢推开,从外面闪进来一个人影。
阿惠掷了酒杯,从虚月坛上一跃而下,朗声道:“李郎君,你今晚才来,真人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李亿猛地被吓了一跳。
那日在魏王府上,这宦官惠无忌自称在咸宜观洒扫三年,他却印象全无,心知其中必有缘故。
从魏王府出来,他遣人到京兆府打探,结果得知绿翘之兄郑由已被擒获,玄机真人无罪释放,回到了咸宜观。看来惠无忌所言不假,这让他更觉疑惑。
然而,魏王那边一再邀请,倘若于娘子入府,彼此诗文唱和,那自己冒用他人诗作一事,不就彻底露馅了吗?
思来想去,他一下横心,哪怕这咸宜观是刀山火海,今晚也要来闯一闯。
“子安听闻真人脱罪,已回观中静养,特来问候。”李亿神色如常。
“真人就在虚月坛上。”惠无忌向坛上一指。
虚月坛有一人来高,李亿只能仰视。帷帐前烛火摇曳,看不真切。
“阿薇!”李亿硬着头皮上前,柔声唤道:“我想尽了办法营救你,但那酷吏温璋~”
他顿了一顿,切齿道:“温璋不肯放你,还向我要挟钱财,贿赂与他。”
“哼~”惠无忌在旁边冷笑一声:“看来还是李郎君破了钱财,这才救真人于水火之中了。”
“阿薇,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李亿叹了口气:“我娶裴氏女,都是权宜之计,真心一片,全系在你身上。你怎会不知?
我虽是新科状元,但是尚无根基,如果没有裴氏的相助,恐怕连一个一官半职都没有。又何谈迎娶你入门,许你一生的荣宠富贵呢?
待我在朝中站稳脚跟,再把你从观中接出来,如果你不愿意与裴氏共侍一夫,我就将你安置在别院,我们从此朝朝暮暮,弹琴作赋,岂不完美?”
李亿言辞恳切,眼角亦泛有泪花。但此时阿惠只觉得恶心无比。
“李郎君,为何不说说你盗用了于娘子的诗作,冒名顶替,换取功名呢?”惠无忌冷冷道。
“怎么能说是盗用?”李亿急着分辩:“这是于娘子为我所写的诗,也是在我的启发和指引下写成的,换句话说,是我李子安和于娘子共同创作的诗作。”
他不再看惠无忌,转向“于娘子”,大声劝道:“阿薇,你扪心自问,如果没有我,你的这些诗不过是青楼女子的消遣之作,焉能登大雅之堂,更不可能有机会上达天听,流传于世。如今魏王召见你,也不过是一时的新奇。你我本应夫妇一体,共同进退。”
“啊呸!”惠无忌忍无可忍,啐了一大口:“这三年来,你拿着于娘子呕心沥血写成的诗,四处行卷,终于得到赏识,摇身一变,成了新科状元。接着你就过河拆桥,迎娶裴氏,想借助裴氏一门,扶摇直上。你这个小人,欺骗女子的感情,利用她们的才华、家世,步步为营。不仅如此,你还要陷害那个深爱过你的女子,将她污蔑成娼妇。‘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这本是于娘子写给你的情诗,字字饱含深情,你却践踏她的真心。李亿,你恬不知耻,不配为人!”
“你算什么人,竟敢辱骂当朝状元?”李亿又惊又怒,他上前一把揪住惠无忌的领子,冲着帏帐里的人喊道:“阿薇,你出来!把你的诗都交给我。”
惠无忌使劲掰开李亿的手,同时抬脚用力一踢,虽然没有命中要害,但也踹了他一记窝心脚。
李亿痛得一下子松开了手。
惠无忌趁机挣脱,两步爬上了高台,高声道:“于娘子在半年前就发现,你是靠着她的诗作才名满京城,高中状元。但是她为人高洁,不愿意与你再做纠缠,只想带着绿翘离开长安,在你找不到的地方终此一生。可你不肯放过她!
于是,你就找到绿翘之兄郑由,许了一些钱财好处,让他去找绿翘,把于娘子毕生所做的诗全部偷出来。没想到绿翘忠心护主,没有让郑由得逞,反倒命丧其兄之手。郑由惊恐之下,找你商量。你便让他伏击于娘子,造成假象,嫁祸于她,好让她死于牢狱。这样,于娘子便永远也不会说出你的秘密。”
“一派胡言!”李亿的脸色顿时刷白。
“但于娘子至死,也没有说出你盗用她的诗作。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薇已经死了?”李亿一时间呆住了。
“因为没有她的诗,你便什么都不是,很快就会被世人所厌弃,这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惠无忌“霍”的一下,扯下了几米帷帐。帷帐后面,哪有什么“玄机真人”,竟是堆成了人型的诗卷,上面还插了一把拂尘。
“这些都是阿薇留下来的诗?”李亿眼前一亮,手脚并用,急忙爬上了法坛。
惠无忌傲然站立在诗卷旁边,手里拾起了一个烛台。
“你要干什么?”李亿慌了:“惠公,惠公,万事好商量。”
他生怕一不小心,于娘子所有的诗卷便全都付之一炬。
“这首诗是于娘子留给你的。”惠无忌拿起最上面的一卷,扔给了李亿。
李亿展开,只见上面的字迹,正是于娘子的亲笔:
“呕心沥血以书辞,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李亿指尖颤抖,望着这高高堆积的诗卷,喜不自胜。原来于娘子还有如此多的诗文佳作,他从来没有见过。
惠无忌大声斥道:“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李状元,这首诗你可抄得?”
他随即将烛台扔到了诗卷堆中,试卷上本就倒满了菜油,顿时熊熊烈火,腾空升起。
“不要!”李亿惨烈呼叫,扑向火堆,又马上被大火逼得后退数步。
“惠无忌!”他转头奔向惠无忌,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眼中似要喷出怒火:“你烧了我的诗,毁了我后半生的依仗。我今日便烧死你,让你给我的诗陪葬!”
他的头冠也掉了,散着头发,拉扯着惠无忌,试图把这个小宦官也扔到火堆里。
“哐啷啷”一声巨响,咸宜观大门被撞开,一队京兆府禁卫鱼贯而入。京兆尹温璋,一身紫袍官服,从队尾缓步走来。
李亿已经红了眼,挟持惠无忌于身前,嘶声道:“温璋,你设计害我?”
“人赃并获,证据齐全。”温璋沉着脸,冷声道:“将贼人李亿押入京兆府大牢。”
“哈哈!哈哈哈!”李亿大笑:“我乃裴氏夫婿,魏王门下,你区区京兆府,能奈我何?”
几个近卫跃上了高台,三下五除二,就将李亿捆了起来。
“且慢!”惠无忌刚刚被掐得面红耳赤,连连咳嗽。她艰难地走到李亿面前,甩手抽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
“这一记耳光,是我替于娘子打的。暗夜再长,也不可掩其光华,后世必然记住她的名字,而你李亿,欺世盗名,永世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