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妙法莲华 第十三章
霍小鱼2025-05-11 09:153,027

   “自出生起,本宫便是这般模样。”长公主抬头,举目看向观音坐像,仿佛端详着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母妃难产而死,宫人们都说我是妖孽转世,父皇亦不愿多看我一眼,只将我丢弃在深宫。我的皇兄皲王,如今的圣人,也因为我的缘故,不受父皇的喜爱。

   二十年前,先皇驾崩得突然,不要说遗诏,连只字片语都未留下。而诸位皇子亲王之中,皲王是最不得圣宠的一个。未料此时,以陇右节度使朱承忠为首,关西、陇右的藩镇军大举入京,竟生生把皲王捧上了龙椅。皲王登基之后,为表皇恩浩荡,封我为卫国长公主,将我下嫁给朱承忠,又赐他国姓,封陇西王。那匹夫年过半百,最爱狎玩幼女,知我是皇帝唯一的胞妹,年方十二,自然喜不自胜,殿堂之上山呼万岁,磕得额头都见了血。

   然而,皇兄深知我这幅容貌,若是被朱承忠瞧见,必会为他厌弃,于是命人按照我的面形轮廓,专门打造了一副面甲,用银丝倒钩嵌入我的肌肤之中,令我生生世世不得取下。”

   长公主语气漠然,仿佛闲话家常一般,阿惠却深吸一口冷气。都说天家无情,可纵使亲眼看到太医署被血洗,她也未曾想到,那端然坐于九五至尊之位的,竟已非人。“那长公主又是何时摘下了这副面甲呢?”

   “大婚那夜,陇西王见到我的半张脸,惊为天人,只当我面具下的另外半张脸也是同样绝色。他不顾老迈,用尽龌龊手段与我强行夫妻之礼。此后年复一年,我便禁锢在陇西王府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到那年春天,从长安来了一个修禅宗道的年轻和尚。”

  

   “禅宗和尚~”阿惠喃喃道。

   “他出身琅琊王氏,七岁悟道,十八岁便入宫讲经。他奉圣人之命,来陇西传法。顺便,也替圣人看看我这笼中雀可还安好。”长公主忽而轻轻一笑。

   “那一日,恰逢我二十二岁寿辰,陇西王府已摆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为我贺寿。然而我心灰意冷,已存死志。我怀揣砒霜,走到最爱的那棵樱花树下,准备服毒自尽。突然一阵风吹过,小小花瓣纷纷飘落,零落成泥。我不禁悲从中来,坐在树下哀哀哭泣。

   那和尚正巧经过樱树下,便驻足问我:女施主为何垂泪?又为何戴着这副面甲?我羞愧不堪,挥袖斥道:速去速去!此面甲下乃罗刹恶鬼之相,合该永堕阿鼻地狱。莫说四十九天道场,纵使佛祖亲临,也渡不得我这孽障。没成想,那和尚却展颜一笑。他的笑容那般明朗,有若优昙花开。他将腕上的菩提手串褪下,轻轻搁在我的掌心,那菩提珠子还带着温热。他说:美丑不过皮相,皆是虚妄,佛祖不见皮相,唯见本心。而女施主这一滴泪,恰是万丈红尘中最难得的菩提种。

   我已对尘世了无牵挂,他这句话却猛然击中我。此后,我想尽办法,剥下了脸上这副面甲,血肉粘连,剥皮拆骨,地狱之苦不过如此。我发誓要以真面目去见他,所以万般苦痛都挨得过。除掉面甲后,我的容颜比往昔又丑陋了百倍,但我想,皮相虽是虚妄,可这血肉模糊的真心,他总该认得出。没想到~”

   她突然哽住,不肯再说下去。阿惠抬眸凝望,见她右眼清泪潸然,左眼却燃着业火,同一张脸,竟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看上去甚是诡异可怖。

   阿惠不愿继续追问。她深知面甲剥离之痛——当年随阿爹行医,见过多少壮汉在剜肉续骨时哀嚎不止。而眼前这位天之骄女,竟生生撕下嵌入肌理的面甲,只为奉上真心。然而,世间至痛,莫过于捧出一颗血淋淋的真心,却再也寻不得那人。

   “张娘子,本宫见你与那韦二郎情谊甚笃,但我要告诫你~”长公主忽然声音转冷:“女子若以色媚人,不过沦为皮囊之奴;若为悦己者容,更是徒增负累。待你执掌生杀予夺之权时,方知容貌最是无用之物。待那时,无人敢议你美丑,唯有俯首称臣。而孤这道狰狞的伤疤~”她猛然间一拂袖,将菩萨坐像前供奉的香炉、供品尽数扫落:“也能教他们噤如寒蝉,抖若筛糠!”

   “长公主殿下!”阿惠望着这一地的残片碎盏,惊愕不已,赶忙问道:“难道,您不想医治人面疮了?”

   “不必了。”长公主挥了挥手,似是耗尽了所有气力:“张娘子,本宫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你可以走了。”

  

   “即便殿下不愿接受医治,但您不想知道,卓云真人开出此等残虐的药方,究竟所图为何?”阿惠一咬牙,上前一步禀道。

   “那你说说~”长公主冷冷问道:“他到底图什么?”

   “卓云真人提出此法,目的本是诱您向亲生孩儿下手,但您身为母亲,不忍为之,他便退而求其次,让您寻来这些孩童。倘若治不好您的病症,他便可推说药引不对,再次怂恿您废掉亲生孩儿的手眼。卓云真人所图,便是让您的亲生孩儿就此残疾,无法继承陇西王的爵位。到时候大权旁落,不要说陇西,乃至整个九州山河,恐怕都要变天了。”

   阿惠一口气说了下去。她这番疑虑,其实早在来莲华寺的路上,便与普王细细剖陈过。彼时普王听罢,默然半晌,只是叹了一句:谋算长公主的,又何止一人。

  

   “卓云一个杂毛老道,竟有如此狼子野心。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指使?”长公主面色一变,咬牙道。

   “殿下自然比我更明~”阿惠躬身道。

   “你是太医署出来的人,与长清宫素无瓜葛。”长公主一挑眉,直接打断了她:“为何要揪住这个卓云真人不放?你又所图为何?”

   “殿下心明如镜,阿惠不敢有半字隐瞒!”阿惠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可知,昔日和光公主暴毙一事?”

   “这件事,朝堂内外无人不知。”长公主悠然问道:“难道此中还有隐情?”

   “正是!”阿惠双膝跪地,郑重给长公主行了一礼,又抬起眼恳切道:“和光公主并非死于惊惧之症,更非太医署救治不利,乃是被人暗中下毒,毒发身亡。”

   “哦?”长公主听闻,表情一时间变幻莫测,半晌,忽然发出一串低哑阴测的笑声,道:“和光当年对着圣人,讲了一句‘得活’,圣人便当真以为,这个女儿是祥瑞福星,助他身登大宝,稳固基业。哼,真是可笑!要不是本宫委身于陇西王,又斡旋于西北诸郡,他哪里守得住这半壁江山。怎么~”

   她刹住了话头,话锋一转:“你已经知道是谁下毒了?”

   “阿惠虽然不知幕后真凶是谁,但是这毒药,应出自长清宫无疑。”阿惠再次跪拜在长公主面前:“请长公主殿下助我查明此案,亦揪出那谋害殿下的奸人。”

   “长清宫专为圣人研制长生丹,由太子亲自督造。”长公主目光如炬:“你是想说,谋害和光公主和本宫的幕后之人,都是太子?”

   “阿惠没有证据,不敢下此论断。”阿惠垂首。

   “起来吧。”长公主拂袖,淡淡道。

  

   阿惠慢慢起身,目光直视长公主。她虽然有求于人,神态却并不窘迫。长公主上上下下又端量了她一会儿,喟叹:“张娘子,你聪慧沉稳,胆识过人。若假以时日,出将入相,必成大器。”

   “不敢,阿惠不过一介女流,所求所望只是彻底查明太医署一案,还诸位太医清白。此后便归隐江湖,行医救人,了此一生。”阿惠低声道。

   长公主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女流又如何?昔日武皇临朝,上官秉政,焉知你我将来,不能位列朝堂,执掌乾坤?”

   “殿下~”阿惠暗惊,呼吸微滞。

   “罢了。”长公主自腰间取下一枚鎏金令牌,递给阿惠:“此乃本宫令牌,持此可自由出入宫禁,长清宫也不例外。不过,张娘子需替本宫办一件事。”

   “殿下请吩咐。”

   长公主自腕间褪下菩提佛珠,沉吟片刻,也放到了阿惠手中。“若遇贯休,将此物还他。”她的声音无悲无喜:“本宫曾想闯普王府救他,亦想过以你性命相挟,换他自由。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佛珠落入阿惠掌心,犹带余温。长公主背过身去,广袖如云垂落:“或许他甘愿入府为囚。这世间,他唯独不愿见的,不过是我罢了。”

   “殿下~”阿惠怔然。每每见到长公主,她时而怒意凌厉,时而傲然如霜,此刻背影却满是落寞孤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宽慰。她想起贯休那日所讲的话,因缘和合而生,因缘散尽而灭,又何尝不是长公主此刻写照。

   她向着长公主的背影,深深行了一礼,轻声道:“殿下,若执着于仇恨,便是将自己困于苦海之中。愿殿下放下心结,岁岁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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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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