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师兄，你过来看看，这炉土质地是否过关？”长清宫的俗家弟子赵平宣拉住刚刚入宫的一名同修惠无忌。此人穿着一身靛青棉布道袍，袍角还沾着几点丹砂渍。他头顶挽着浑元髻，身材单薄，面容清秀，笑起来眉眼弯弯，赵平宣对这个新来的同修甚有好感。
“这份炉土取自终南山的洞穴，质地松软适中，气味清甜。”惠无忌蹲下身子，捏了一小撮土，放在鼻下闻了闻，又用舌尖浅浅舔了一口：“味道不咸不苦，是丹炉用土的上选。”
“太好了！”连日来，好几批炉土都未达到规格要求，眼看炼丹之期迫近，赵平宣终于舒了一口气。
惠无忌虽是新人，但是眼力极好，对炼丹之术颇有经验，这几日亏他相助，屡次指出炉土火候的诀窍，才使炼丹进度得以推进。赵平宣心怀感激，向惠无忌抱拳道：“多亏了无忌师兄火眼金睛！这般造诣，不知道师兄是在哪座仙山宝观习得？”
惠无忌微笑道："我自幼随阿爹行医，略通些丹石之术罢了。"
“如今圣人信奉黄老之术，不仅亲自服用这些金丹，更将它们赐予亲近之人。长清宫的几位道长也是炙手可热，往来皆是王公贵胄。”炉火映照着赵平宣年轻的脸，羡道：“无忌师兄，你若是留在长清宫，将来必得圣人青眼，平步青云。”
惠无忌摇头一笑，不见丝毫得意，反而低声问道：“说到几位道长监院，自从卓云真人从莲华寺归来，似乎就闭门不出了。你可知是何缘故？”
“这我可不知。”赵平宣亦压低了声音：“不过听说，今早天还未亮，真人便匆匆奉召入宫。哎，这般天恩浩荡，不知又要赐下什么珍宝。咱们这些微末道童，什么时候能守着丹炉，闻闻仙丹的香气，便是莫大的福分了。”
“福祸相倚，我倒宁可不要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平平安安，无灾无难，便是最大的福分。”惠无忌笑了笑，接过炉铲，继续拍打松土：“平宣师兄，这里交由我，你去前殿休息休息吧。”
阿惠已在长清宫丹房潜伏数日。此地严禁女子、僧尼入内，她只得乔装扮作新入选的年轻道士惠无忌。长清宫本名朝元阁，修建在华清山，两年前，皇帝扩建此观，金匾新题“长清宫”三字，更诏天下道门，精选百名方士入宫，设丹房九转，日夜熬炼所谓“长生丹”。炼丹规矩森严，单是炼制一枚丹药，便需经历取土、造炭、添水、合香等十余道繁琐工序。
作为新入宫的弟子，阿惠与赵平宣每日需查验丹井水质与炉土成色。所谓丹井，须取山石下清冽甘甜之泉；而炼丹用土更要取自人迹罕至的幽深洞穴。这般讲究，饶是阿惠见多识广，也暗自咋舌。
她自幼研习药王孙思邈的《丹房诀要》，犹记得其中记载的"太一神精丹"——以砒霜入药，却是治疟良方。她更熟稔《通玄秘术》中的数十丹方，或可济世疗疾，或能辟寒除暑，乃至绝谷休粮、取箭拔镞，皆有妙用。这几天，她冷眼旁观长清宫的炼丹之术。虽见他们工序繁琐，坛炉齐备，检查森严，却发觉其中剂量全然谬误——砒霜多了一钱，水银少了三分，朱砂火候不足，铅粉纯度有差。药之一道，最重分寸。而今这长清宫中，君臣佐使颠倒错乱，阴阳五行相冲相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即使如此，阿惠细细查验其中毒性，却也不足以致命，至多令人神思恍惚、幻象丛生。她眉心微蹙，想起和光公主暴毙前半年，那些莫名发作的惊悸癫狂之症，莫非正是服食此丹所致？
但，她与田令诚死前所服下的剧毒之物，药性与此处金丹同源，皆含朱砂、水银之物，却唯独砒霜剂量，多出数倍有余。到底是监管疏漏，还是有意为之？此剧毒丹药又为何送到了和光公主手中？
阿惠百思不得其解。
“无忌师兄，祸事了！祸事了！”赵平宣刚到前殿没一会儿功夫，突然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圣人刚刚下诏，太子起兵谋反，长清宫乃太子督造，我等皆被视作逆党！卓云真人已于殿前伏诛！”
“太子造反？卓云真人伏诛？”阿惠瞪大眼睛。
“听闻圣人震怒，连下了十二道金牌，既要抄检太子府，又要查封长清宫～”赵平宣汗如豆大：“前殿十几个丹房的师兄们都被锁拿了，我趁乱才逃了出来～”
阿惠心头骤紧。她尚未将证据传出，太子为何仓促起兵？圣人又为何直指长清宫？还未来得及理清头绪，赵平宣拽着她便往后门疾走：“快走！再耽搁就要人头落地！”
话音未落，不远处已传来铁甲兵戈之声。“跑不掉了。”阿惠低声道：“快躲起来。”
她一把拉过赵平宣，两人躲进一处壁龛，此处堆满待验的炉土，正好遮挡。未及喘息，丹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到有人高声喝道：“奉圣谕！长清宫勾结太子逆党，罪证确凿！凡丹房所在，尽焚之！”
火把掷地，轰然爆响。丹房内硝石硫磺遇火即燃，火舌怒卷，梁木崩裂。阿惠忽觉头顶热风压顶——“当心！”赵平宣一声惊呼，猛然将她推出。
"咔嚓！"
巨木下坠，正正砸落到赵平宣的后背，他向前一扑，一口鲜血喷在阿惠道袍之上，人已如断线傀儡般栽倒在地，竟来不及再说出一个字。
“赵师兄！”阿惠大声惊呼，扑通跪在地上，用力掀开带火粱木，将赵平宣死命拖了出来，但一探鼻息，已无生气。
阿惠悲痛至极，欲哭无泪。本是萍水相逢之人，赵平宣竟然赶回来叫她一起逃走，生死关头又救下了她的性命，如今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命断丹房。她立时扶起赵平宣的尸体，用尽力气将他负于背上，心道，无论如何，定要将他的尸体带出长清宫，绝不能任其烧成灰烬。
赵平宣身材虽瘦小，此时却显得分量极重，阿惠背着他的尸身，步履维艰，周遭又不时有燃烧的梁木砸下来，火星飞溅，凶险无比。丹房内的灰烟越来越重，呛得她双目赤红，喉间尽是血腥之气。
阿惠咬紧牙关，背负着赵平宣的尸体，每挪一步都如同负重山岳。
“阿惠，你须时时记得，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纵然只有一线生机，亦当全力相搏。于病患如此，于自己亦是如此。”记忆中的太医署药香袅袅，阿爹擎着一卷医书，一边翻阅，一边讲与自己听。
“阿爹～”阿惠泪盈于睫，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太医署的叔伯们、于娘子、碧璃母女，还有以命相护的赵平宣，一张张鲜活的面容犹在眼前，转眼已成焦土。
人命何其贵重，却又何等脆弱？权贵翻掌之间，便是累累白骨。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凭何须臾间定他人生死？
“只需再往前一步，再一步，便可以走出这丹房。”她强撑神智，每走几步，便几乎跌倒，却一刻也不肯放下背上的赵平宣。
“阿惠～！”
一声暴喝破开火海，但见丹房入口处，一位玄甲将军踏焰而立。火光映照下，恍若战神降世。
“普王！”阿惠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回应，踉跄着向前跌去。
普王箭步上前，铁臂一揽，稳稳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又见她背上还趴着一具焦黑的尸首，二话不说便将其接过，反手负于自己肩头。他一手抓住尸身的手臂，一手仍将阿惠护在身侧，以背脊为她挡住纷落的火星。
“是孤错了。”他声音沙哑：“不该让你涉此险境。”
“所有的～所有的证物都烧没了。”阿惠咳嗽不止。
普王低眸看她，只见她一头青丝落满灰烬，仿佛瞬间白头：“无妨！人在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