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扶着走出丹房,但见整座长清宫火光冲天,付之一炬,照得半个华清山都如血染一般。
普王找了个僻静地方,先将赵平宣的尸首放置地上,又拉过阿惠,仔细检验她的伤处,发现除了手臂上有擦伤,其余并无烧灼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太子~为何突然起兵谋反?”阿惠深深呼吸了几口空气,这才能完整讲话。
“恐怕筹谋良久,并非一时之举。”普王沉声道:“这些年,太子暗中结交关西、陇右节度使,那二人也觊觎着陇西王的位置,想要取而代之。三日前,他们突然联合发动兵变,扣住了陇西王世子,打着进京勤王的名号,率大军直逼长安,恐怕此刻已到了城外,正与太子麾下的龙武军汇集一处。”
“进京勤王?”阿惠深知,进京勤王需师出有名。
“他们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名号。”普王冷哼一声,道:“这奸佞之人,自然是孤。”
“如此紧要关头,普王你~”阿惠焦急道:“你为何要来长清宫救我?”
“高虞侯已经领着三千神策军,于城门外迎敌。他代孤上阵,绰绰有余。”普王拂去她头上的尘灰,低声道:“但,除孤之外,却没有人能在长清宫里找到乔装易容的你。”
阿惠心头一震,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普王心机深沉,城府似海,这番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她竟分辨不清。
“长公主呢,她身在何处?”
“关西、陇右两镇虽已效忠太子,但对长公主仍有忌惮。只是,陇西王世子也在太子手上,即便长公主无心谋反,恐怕也~”
“更何况她那半面狰狞伤疤,亦拜圣人所赐。”阿惠心道,长公主性情难测,若真与太子联手,攻进皇城,也未可知。
“那杜良娣呢?”阿惠猛然想起太子良娣,紧紧抓住普王的手臂:“太子谋反,东宫之人又将如何处置?”
“你心里怎还惦记着这么多人?”普王哑然失笑,叹道:“太子起事之前,想必已做了万全准备。”
“什么准备?”阿惠心一沉,暗觉不好。
“自然是命宫内诸人自我了断,已绝后患。”
阿惠只觉得浑身寒战。她看向赵平宣的尸体,向普王深深一礼:“普王殿下,多谢你前来搭救,又帮我带出了赵师兄的尸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先找一处将他就地掩埋,然后再去东宫救良娣。”
“一个又一个,救得过来吗?”普王面色一沉。
“救不过来,但也要救。”阿惠的回答铿锵有力。
普王闻言怔然,眼前这个女子一身污浊道袍,满面尘灰,狼狈不堪,只有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也罢。”他一声呼哨,从远处跑来两匹马,一白一黑。阿惠识得,正是普王胯下两匹战马,一名照夜白,一名飒露紫。
“照夜白给你,倘若能救出太子良娣,便速速回到普王府,与柳姬汇合。”普王翻身跃上飒露紫。
“殿下,你呢?”阿惠抬眸看着普王,远处火光为他的盔甲镀上了一层金边。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一颤,似有针芒轻刺。
“赴阵斩蛟,以正乾坤。”普王一拽缰绳,飒露紫绝尘而去。
长安城外,西风猎猎。
神策、龙武二军旌旗招展,重兵列阵。高寻与刘诚信各引精骑,于阵前对峙。一时间玄甲映日,金盔耀光,马蹄嘶鸣,杀气冲霄。
“高虞侯!”刘诚信横刀立马,声如洪钟:“普王李修彦借灭佛之名,行暴虐之实,以致民怨沸腾。今太子奉天靖难,三镇节度使共举义旗,清君侧,诛奸佞。尔等何不速速让开?”
他身后三千将士大声齐呼:“清君侧,诛奸佞!清君侧,诛奸佞!”
高寻冷笑一声,亮出手中陌刀,亦是寒光凛冽:“刘将军好一个颠倒黑白!尔等构陷忠良,嫁祸普王,不过是为今日谋逆张本!圣谕在此:降者免死,抗者诛族!”
高寻身后的神策军亦山呼:“降者免死,抗者诛族!”
龙武军中忽然鼓角齐鸣,太子李修乾一身黄金甲胄,策马缓缓而出,高声道:“高虞侯,识时务者为俊杰。若肯归顺,他日朕必以昭义节钺相赠。若执迷不悟~”太子抬起手来,亮出了河东节度使高义的旌节。“令尊高节帅此刻恐怕已身陷重围,生死难料了。”
高寻见到父亲的节杖,目色微红,却倏然昂首:“高家一门,世受国恩,岂能变节。若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亦是幸事。”
“哈哈~哈哈哈~”太子仰天长笑。只见他“咔嚓”一声,单手折断鎏金旌节,断口出木刺森然。他执此残杆,指向高寻,厉声呼道:“那便以汝之鲜血,祭我大旗,扬我军威。”
太子府此时仿佛一座巨大的坟茔。
这是阿惠第四次踏入太子府,只见院中、廊下横七竖八倒着宫人的尸首,有被白绫勒毙的侍女,有遭利刃贯胸的内官,更有肢体残缺的仆役,断臂处的血渍已凝成黑痂。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在血泊中打着旋儿。
整座太子府,竟再无一个活人。
阿惠每经过一处转角,心便往下沉一分,深怕自己不知何时,便看到了杜良娣的尸体。
“良娣~!”阿惠一路呼喊,终是走到杜良娣的偏房。她推开房门,只见屋内一片狼藉。绣架翻倒,妆奁倾覆,想是之前发生过剧烈搏斗。
阿惠退出房间,踉跄跌坐在回廊边,浑身发颤。
“良娣!”她凄声一呼。竭尽全力,最终却一个都没能救下。阿惠一时间只觉得无比绝望,泪水滚滚落下。
“阿惠~”一声幽微的呼唤自庭中古井飘来,如丝如缕。阿惠心头剧跳,跌跌撞撞扑向井沿,向内趴看。只见青苔斑驳的井壁下,杜良娣正仰着苍白的脸,纤指死死扣着砖缝。那井口窄如瓮口,井底却深不见底。
“等着我!”阿惠冲进内室,扯下房中帐幔,撕开锦被,迅速将绸缎绞成一股。又奔回井边,将绳子掷下:“抓紧了,我拉你上来!”
杜良娣抓住长绳,手脚并用,阿惠足蹬井栏,背弓如月,一寸寸将绳子往上拽。终于,杜良娣的双手艰难地攀上井沿,阿惠一把攥住,用尽全力将她拖了上来,二人一起滚倒在地。杜良娣的裙裾已成碎缕,阿惠的掌心亦是血肉模糊,两人挣扎着起身,旋即紧紧拥在一起,均是泣不成声。
“我的麟儿呢?”杜良娣颤抖着问。她深知东宫一朝覆灭,即便皇孙也万无生还的可能性,却仍抱着一丝奢望,能有人带他逃出生天。
“寻遍东宫,也没有见到太孙,更没有看到一具婴孩的尸体。”阿惠轻轻握住杜良娣的手,安慰道:“也许是被太子带走了?毕竟这是他唯一骨血。”
“菩萨保佑~”杜良娣的泪水砸在交握的手背上:“殿下仍存一丝顾念,没有对我儿下手。”
“良娣,是谁把你推进这枯井之中?”
“是太子妃!”杜良娣眸中泪光破碎,泣道:“她说,太子府所有嫔妃不能落入他人手中,成为太子的负累,命我等悬梁自缢。我不肯,跑了出来,于院中被她所获。她命仆役将我推入井中。万幸此乃枯井,但若等不到你,恐怕我也要活活困死在里面。”
“我适才~”阿惠低声道:“在太子妃房中,亦见到了她的尸首。”
阿惠刚刚经过太子妃寝殿,见她身穿朝服,业已悬梁自缢。太子起事,若败了便诛九族,即使侥幸得胜,那九五至尊身侧的后位也未必是她的。料想太子妃早已参透,唯有三尺白绫,才能换得全尸入殓,唯有以死明志,方能博得太子日后的追谥诏书。
杜良娣听闻,凄然一笑,道:“她恨了我这么多年,又害我性命,可为何我还是如此伤心?”
“良娣~”阿惠拭去她脸上泪水:“跟我离开太子府,再也不做这笼中之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