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寻此次有备而来,已经找到了大部分孩童的家人,命他们在山脚下等候。阿惠这才知道,拐卖幼童的人贩、莲华寺的比丘尼、长清宫的道士,乃至于当地的衙署吏役,自下至上,竟全都是一条链上的知情人。高寻将这些人全部关押在一处,也不用刑,只是每夜用烛火照着牢房,不让他们睡觉,不出三日,这些人便统统熬不住了,一个个求爹告娘,把知道的不知道的,一股脑都吐了出来。
还有几个幼童,苦寻不到家人。据人贩子交代,大抵是因为家里太穷,几两银子便把孩儿卖了。高寻吩咐手下兵士,将这几个孩子送至长安城里的悲田寺。悲田本是佛教之语,谓以悲悯之心施惠于人,得无量之福。悲田寺并非寺庙,而是专门收养“单老孤稚”之所。
“高虞侯~”阿惠帮助高寻整理名册,在一旁执笔记录,忽而轻叹道:“我此前只觉得你是一介武夫,没想到你心思细腻,做事缜密,真是错看你了。”
“我可不敢贪功。”高寻呵呵一笑:“此事自始至终都是普王在背后谋划,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普王?”阿惠抬首,奇道:“他四处禁佛毁寺,哪里还能顾到莲华寺这桩案子?”
“看来你跟七娘一样,也是错怪了他。”高寻叹了口气,坦言:“天下寺院众多,有的造福一方,有的却藏污纳垢,普王正是借此机会,荡涤污浊,还佛门一个清净之地。只不过~”他顿了顿,又无奈道:“有人假借普王之名,做了不少烧杀抢掠的恶事,意图栽赃于他。”
“你是说龙武军?”
“不错,龙武军听命于太子。”高寻点头道:“普王前往潼关,平反昭义军,又私自放了七娘,已经触怒太子。此番,正是太子向圣人举荐了普王,要借这个机会除掉他。”
“普王鞭笞我,又将我关入地牢,也是因为太子?”阿惠想到在大慈恩寺那日,太子审视她的目光,蓦然一惊。
“太子布了不少内线在普王府,已识破了你的身份。”高寻见阿惠一点就破,没多想,便和盘托出:“普王把你抓入牢中,与贯休师父关在一起,才能保护你。”
“贯休大师?难道他也是被普王保护了起来?”阿惠愈加警觉。
“啊~我看天色已晚~”高寻意识到自己透露得太多,连忙道:“张娘子,如果你决意要回到莲华寺,为长公主诊治,我派人护送你回去。”
“多谢虞侯,我自己走回去便可。”
“莲华寺正门已封,需绕道后山,从后门进入。”高寻看来已经对莲华寺的地形了如指掌:“后山歧路曲折,更有野兽出没,需得有人引路。”
“如此多谢虞侯了。”阿惠敛裾为礼:“已经下山两日,想必长公主甚是心焦,我这便启程。七娘去悲田寺还没回来,还请虞侯替我道别。”
“张娘子且慢~”高寻叫住了她,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问道:“那日下山,七娘可与你说了什么?”
“你想知道这个?”阿惠不由抿嘴浅笑:“虞侯既然想知道,何不亲自问她?”
“我~”高寻耳根烧得通红:“我实在是不敢。”
“高虞侯!”阿惠忽然正色,再次深施一礼,道:“七娘赤子之心,全系在虞侯一人身上,还望虞侯珍重,莫负真心。”
高寻慌忙还礼,待起身时,眉宇间的笑意却再也藏不住。
“来人!"他高声道。
话音未落,从门外闪身进来一个神策军兵士,头戴盔甲,一手扶着佩刀:“参见虞侯!”
"备马,即刻护送张娘子返回莲华寺。"
暮色渐沉,从树冠间隙漏出的一丝残光,将崎岖的山路染成一片赭色。阿惠坐在马背上,挺直了腰背,两腿夹紧马腹,浑身肌肉僵硬。那兵士也是不发一言,一手攥着缰绳,只是看着前方的路。两人便这么沉默地走了好久山路。
忽然,前方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一双幽绿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不一会儿,一只瘦骨嶙峋的郊狼缓缓踱出,龇牙低吼。马匹受惊,嘶鸣着后退,阿惠身形一晃,险些跌落。
士兵一瞬间拔刀相向。郊狼猛地扑来,他侧身一闪,反手一刀劈下,干脆利落。刀刃一下子嵌入狼颈,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士兵的铁甲。他拔出佩刀,一脚踢在郊狼尸体上,狼尸“咕噜噜”滚落山下。
士兵一气未喘,收刀回鞘,转身扶稳阿惠,低声问:"张娘子,可吓到了?"
阿惠听到他的声音,眼角不由得湿了。她声音酸涩:“世间从无李三郎。你怎么又回到神策军了?”
那人愣住,半晌,缓缓问道:“孤换了声音,你竟也认得出?”
“你换了声音,戴了重重的的头盔,全身上下只露出这一双眼睛。”阿惠道:“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你。”
“这些日子,孤一直~”普王摘下了头盔,湿发贴在额间,更显得脸颊瘦削,面容苍白。他喉头动了动,却欲言又止。
“你一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阿惠凝视着他,仿佛洞悉一切:“看着我被韦郎君接走,看着我一路进了莲华寺,看着我被长公主抓进药炉室,又看着我被放出。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普王殿下,我这枚棋子,你用起来可还趁手?”
“排兵布阵乃兵家常道。”普王摇了摇头:“但你不是棋子,也不该将自己视为棋子。”他一跃上马,坐在了阿惠身后,双手环住了她,又将缰绳放在她手中,沉声道:“你就是你,前方的山路要自己走。”
普王的声音从阿惠耳后传来,呼吸可闻,阿惠只觉得心脏突突乱跳,几乎要蹦出胸膛。她强压住心神,目视前方,手里紧紧拽住缰绳。
“但你要知道,我一直在你身后。”
夜色越来越沉。莲华寺的一角飞檐隐约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间。
“普王殿下,我还是想知道~”
“马上就要莲花寺的后山门了,孤只许你提三个问题。”
阿惠刚一张口,便被普王冷冷打断。
“你安排韦元恕韦郎君来普王府接我,并不是让他送我出城,而是故意引长公主与魏王在城门口拦截我们。对吗?”
“不错。”
“你泄露我的身份,又让神策军救走孩童,目的就是断了长公主的后路,让她不得不找我来医治。”
“不错。”
“长公主到底有何价值,能让你如此布局?”
“你还记得田令诚死前吞服的长生丹吗,孤已调查清楚,这长生丹便是长清宫卓云真人炼制。若你能借这个机会,治好长公主的面疾,她自然可以帮你很多事情。”
“你花费了这许多力气,只是为了助我查案?”阿惠问道。
“这是第四个问题了。孤可以不答。不过~”普王在阿惠耳边低语:“孤也要问你三个问题。”
“你!”阿惠只恨脑后无眼,不能瞪他,只得气道:“你问。”
“孤鞭笞你,将你关在牢房,还诱骗你接近长公主。”普王徐徐问道:“你可怪孤?”
“最初自然是怨怪。”阿惠坦诚道:“但我这人生性直率,若非如此,让我假意接近长公主,恐怕一早被她识破。”
“第二个问题,你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韦元恕韦郎君,心中可欢喜?”普王的嗓音更加低沉,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阿惠耳尖红透,暗道,这问的是什么怪问题。
“有问必答,不许推脱。”
“我年少时遇到韦郎君,爱慕他的人品才华,如今长大了,才发现人无完人,韦郎君亦有他的软弱和犹疑。不过,他仍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阿惠视他如兄如友,对他的敬重不减半分。”
这番坦诚反倒让普王沉默。
“第三问呢?”阿惠索性主动。
“你饿不饿?”
“什么?”
普王微微弯腰,竟从马褡里掏出一只油纸包的鸡腿,慢慢扯掉油纸,伸手递到阿惠的鼻子前,上下晃了晃。“吃了几日的素斋,现在是不是食指大动?”
阿惠两手紧紧拽着缰绳,陡然间一只鸡腿伸到了眼前,油香四溢,只待她张嘴一咬。
“不饿。”阿惠赌气道。
“哦~”普王拖长声音:“是了,你在莲华寺里尝尽美食,诸如什么云水禅心、一苇渡江,定是看不上孤这个香喷喷的大鸡腿。也罢,孤自己享用。”
他作势收回。鸡腿刚一抖,却被阿惠一口咬住,连皮带肉狠狠撕下一大口。
“这就对了!”普王忍不住大笑起来:“看到猎物,就要猛地扑上前,一口咬住,不然错过机会,就没有下一口了。”
“殿下,该休息了。”禅房内,一名婢女上前为长公主宽衣。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长公主那张可怖的脸,只是默默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给我取一枚铜鉴。”长公主哑声道。
“您~您说什么?”婢女吃了一惊。她刚入长公主府时便知,公主府的家训第一条,便是长公主周遭数丈之内,不能出现铜鉴之类的光照之物。
“没听到吗?”长公主一改往常,只是声音慵懒,却并未发怒。
“听,听到了。”婢女嗫嚅道:“奴婢这就去为殿下取来。”
她飞身跑出去,不一会儿,便找来一枚做工粗糙的铜镜,想是某一个比丘尼所用之物。
“退下吧。”长公主接过铜镜,揽镜自照。铜镜中出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扭过头,仔细端详自己的左半张脸,半晌,对着镜中人轻声道:“你并非附在我的身上的恶魔厉鬼,而是我的双生姊妹。原来这些年来我并不是孤单一人。还有你,与我共用一个躯体,共同分担苦痛,共同抵挡这世间的万般恶意。如此说来,我倒宁可你留在我身旁,不要像那人一样,舍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