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进攻,拓跋顺下定了决心要猛攻得手。所以他动员了三万充分休息的兵马,让他们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烤肥羊,喝了草原上的烈酒,让他们发起了进攻。
周澈意识到了此次进攻非同寻常,于是让全体东府军迎战。刚刚经历过大半夜的鏖战躺在城下的周毅率领的六千多兵马不得不登城迎战。双方在城头上下展开了血腥的搏杀。
敌军凶猛,非同小可。于是周澈下令动用最后一批手雷和火药,对攻城之敌进行打击。这一批数百枚手雷和数千发弹药虽然造成了对方的重大伤亡,一度让对方胆怯后撤。但是很快随着火器的告罄,对方卷土重来,继续猛攻。
城头的守城物资已经消耗殆尽。这几天来不光是城中的滚木礌石,就连房舍都被拆的七七八八,为的便是用建造房舍的木头和石头当做滚木礌石防守。但城中的房舍大多都是茅舍泥墙,没有拆除回收的价值。到此刻,连城墙上松动的砖石都被抠下来往下砸的光光,砖石砌就的城垛早已全部拆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夯土墙体了。
没有任何的防守物资,没有任何的火器火药,东府军兵马只能用兵刃弓箭射杀攻城之敌。但很显然,那已经无法阻挡敌人登上城墙。
巳时时分,西城城墙多处告破。东府军兵马在城头和攻上城的魏军展开肉搏。双方在城墙上绞杀在一起,像是野兽一样的搏斗。互相用兵刃对砍,用牙齿撕咬对方,甚至抱着对方跳下城墙。即便在这种情形下,东府军依旧没能让对方全部占领城墙,而是一批又一批的将对方从城墙上赶下去。
直到午时时分,由于瓮城左近城墙被魏军占领,导致西城瓮城被彻底攻破。内城门被撞破之后,瓮城洞开,进入信都的通道已经被彻底打开。
此刻坚守城墙已经毫无意义。周澈立刻下令,所有东府军撤离城墙,退回西城长街。赶在魏军大举入城之前,剩余的一万六千名东府军退回西城街道。
在此之前,周澈等人便已经做好了和魏军巷战的准备。一旦城池被攻破,便同敌人展开巷战。故而在主要的街道和房舍区域用泥包树木建造了大量的路障。利用高大的房舍作为据点,占据有利地形进行阻击。
一切早有演练。东府军也按照之前演练划分的区域迅速就位。
魏军大举冲锋数次,本以为能够冲破封锁,但实际作战却死伤惨重。因为即便是主街,却也只有几丈宽而已。这种地形进攻人数的优势根本无法施展,反而会拥堵在一起。那些街道上的堵塞之处就像是山口的关隘一般难以突破。数次冲锋都未能得手。被东府军占据有利地形射杀了许多兵马。
拓跋顺等人于是改为派小队兵马深入信都城密集的房舍居民区域,想从阡陌小巷之中渗透突破。但此举导致了更为严重的后果。
向来以大开大合集体冲锋为主要作战手段的魏军,面对幽暗狭窄地形复杂的区域天然没有优势。在信都这座历史悠久房舍密集的古城之中,有些狭窄的巷陌甚至只容一人通行。魏军甚至在这样的巷陌里连拉开长弓都不能。而东府军这些年来对巷战的训练从未间断过。因为南方军队除了操练野战阵型之外,攻城作战更是最重要的科目。毕竟中原以南攻城战乃是大部分作战形态。而巷战便是攻城战的一部分,攻入城中和敌人在街巷之中争夺是日常作战的训练科目之一。
此刻,东府军以小队形式作战,使用的是更为灵活的短刀和弩箭,提前熟悉地形之后,占据有利地形作战,更利于他们的发挥。
小规模的渗透带来了更大的伤亡。大量的魏军进入巷陌之后便有去无回。拓跋顺命兵马沿着四城外围往里突破渗透,但四城皆有东府军防守。战至未时末,魏军将外围三条街道和十几处街区终于渗透拿下,将东府军压缩到了第二道内城街道区域。但也因此付出了三千多人的伤亡,死伤着实惨重。
连长孙肥都觉得,不能继续下去了。但拓跋顺杀红了眼,执意不肯放弃。要下令兵马继续进攻。贺赖卢从城外赶来,找到拓跋顺提出了警告。
贺赖卢告诉他,今日三万攻城兵马死伤已上万。而整个从中山来的七万大军,为了进攻信都已经折损了两万四千多人。已经是重大的损失。贺赖卢警告拓跋顺和长孙肥说,如果他们两人还是不顾魏军兵马的生死盲目进攻的话,那么他将上奏拓跋珪,弹劾他们不顾兵马损失蛮干,让大军遭受极大的损失而不顾。
贺赖卢表示,如果兵马在信都都打光了,那么就算拿下信都又当如何?还有余力去救邺城么?贺赖卢还表示,此次攻信都的损失跟他无关,是他们不听自己的劝告,将自己排除在决策之外。陛下若是怪罪下来,他可不肯担责。
拓跋顺倒不怕贺赖卢的威胁,也对贺赖卢划清界限的举动不齿之极。但他也冷静了下来。城池已经破了,其实自己不用太着急。东府军强大的作战能力和意志是自己遇到的最为顽强的对手,而他们也做好了巷战的准备。此刻耗费太多兵马去肃清他们并不理智。
城池已破,对方已经失去了屏障,也不能从容的调动兵马。此刻己方也占领了城内外围区域,对方被压缩在内城区域,己方已然占据主动。而且东府军则需要时刻防备自己兵马的渗透和进攻。天黑之后,他们也不敢合眼。那还不如让他们挨冻受饿的时刻警惕着,己方兵马休整一番再想办法解决他们也不迟。就算熬也熬死了他们,何必派兵马去强行进攻。自己就是太心急了些,但眼下事已至此,已经是一地鸡毛,索性缓一缓最好。
当下魏军停止进攻,在城内外围区域扎营休整,将内城团团围困。
但拓跋顺等人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他们以为东府军定然彻夜不眠的警戒防备,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喘息休息。可东府军并没有如他们所愿。
二更时分,天气冷得令人无法忍受。东府军兵马却不敢掉以轻心,在黑暗中严阵以待,以防敌人偷偷进攻。任是铁打的兵马,这些天长途跋涉之后连续的不分昼夜的战斗也让他们难以承受了。今日更是高强度的战斗,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精神委顿。天气寒冷,加上身体的疲惫,城池北坡之后,在精神上也备受打击,东府军兵马都陷入了低谷之中。
由于不能暴露位置,他们连火也不敢生,只能在黑暗寒冷之中藏匿着。这种煎熬,难以想象。若不是东府军平素训练严酷,兵士们体能优秀,意志坚强的话,换作任何一支兵马也已经早已崩溃。
但漫漫长夜,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而明日也还是要迎接血战的一天。这种情绪,令人崩溃。
城中心位置的一座大宅内,周澈正在吩咐十几名将领准备分别安排兵士警戒歇息的事宜。周澈也知道,若不让兵士得到歇息,很多人难以熬过今晚。就在不久前,他已经得知了数十名兵士因为疲劳和寒冷而猝然死去的消息。明日还要迎接苦战,所以今晚无论冒多大的风险也要轮流歇息。哪怕只让兵士们睡上两三个时辰也好。
正此时,周毅大踏步的从外边进来。随身裹挟的冷风吹得烛火摇摇晃晃。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去歇息一会么?启章,你莫硬撑着,后面还有战斗,你需要休息,否则难以应付。”周澈诧异问道。
倒不是他对儿子偏心,而是儿子确实需要休息。他这几天作战最为积极,身上有多处伤口。光胳膊上便中了两箭,身体上也有两处刀伤。好在不是要害,上药之后包扎止血还能战斗。但也是流了不少血,也没怎么歇息,身体虚弱的很。即便是火气最旺,身体最强壮的年纪,也是撑不住的。所以周澈才在敌人停止进攻之后让他立刻歇息。
周毅头发散乱,面色苍白。之前圆润的脸庞也变得棱角分明,带着多处的擦伤痕迹,看起来起码比实际年纪大了二十岁。
“阿爷,我睡了一个时辰了,感觉好多了。适才我转了转,兄弟们都有些撑不住了。”周毅道。
周澈皱眉道:“我正和诸位商议轮流歇息之事。这便让他们歇息。”
周毅道:“阿爷,我有个计划。我想请阿爷准许我带着兄弟们夜袭敌军。”
“什么?”周澈和其余将领都惊愕出声。
“夜袭?这种时候?”周澈道。
“正是。此刻夜袭,敌人定然预料不到。我们还有战马,我带千余兄弟骑马沿着街道冲杀出去,袭击敌营,定能出其不意的搅乱对手。我已经探明了位置,西城敌军在城墙内空旷之地扎营,敌酋大帐也在那里。如果能够擒获或者杀死敌酋,则令敌军士气大溃,于我大大有利。就算不能成功,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杀死一些敌人也不错。咱们不能歇息,他们也休想安生。教他们知道我东府军就是他们的克星,就是他们的噩梦。”周毅大声道。
屋子里众人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看着周毅。这个初生牛犊一般的少年,在此次战斗中展现了他的胆色和勇猛。身为周澈之子,他没有受到任何额外的照顾,而是身先士卒,战斗在一线。身上受的伤比所有将领所受的伤还多。
在此刻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想着如何渡过这个夜晚,保存体力小心谨慎的时候,他居然提出了主动出击之策。这份心气和胆色无人能及,即便是军中那些高级将领也自叹不如。
“启章,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恐怕不会成功。你还是带人去警戒敌情便是,这件事……”
“阿爷……”周毅打断了周澈的话,大声道:“阿爷,不成功又如何?这种时候,比的便是意志,比的便是谁心中胆怯,谁撑不下来。义父对我说过,打仗打到最后,拼的就是谁有胆魄谁能咬牙坚持。义父说,有时候就是那最后的一口气,撑过去敌人便会崩溃。我觉得眼下正是这样的时候。儿子只是想试一试,不成功又如何呢?起码能杀得他们大乱,让他们也不得不应付。他们也连续攻城多日,我认为他们的情况比我们好不了多少。我想试一试,阿爷请答应我。”
周澈看着周毅,轻声叹息道:“我只是……不想今晚失去你罢了。你娘……会怪我的。”
周毅笑道:“阿爷,大丈夫马革裹尸,若战死,你和娘当为我骄傲才是。其实,阿爷你心里也明白,我们撑不了多久了。也许明日,也许后日,我们都要战死在这里。早一日晚一日罢了。阿爷答应我吧。”
周澈闻言站起身来,走到周毅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道:“启章,你长大了。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要死拼。偷袭讲究速战速决,一旦引动太多兵马,便要即刻撤回,不要贪攻。死固然英勇,但战场上能活着更是英雄。就算明日会死,也不能今日主动送命,你义父没有跟你说过么?”
周毅大喜,笑道:“义父说过,善于保存自己才是勇者,闷头送死不是勇猛而是莽夫。阿爷放心便是,我可不会不顾惜自己和兄弟们的性命。”
周澈点头道:“去吧,骑我的黑龙去,它跑得快跳的高,你不是一直想要么?送给你了。”
周毅一声欢呼,跳了起来。此刻才透露出还是个少年的模样。那匹名叫黑龙的战马是周澈的坐骑,确实神骏健壮速度如电,周毅想了很久了。今日阿爷将他送给了自己,得偿所愿。其实他也明白,那是阿爷今晚能够帮自己的唯一的手段了,一匹好的坐骑或许能够救自己一命。
三更天,正是最寒冷之时。魏军兵马的营地从城外挪到了城内,因为可避风寒,又可就近进攻。此刻大批魏军早已呼呼大睡,只有部分魏军位于街巷外围担任警戒。
但没有人认为东府军敢主动发起突袭,因为他们的兵马损失惨重,又被围在内城区域,根本不可能进攻。各处方向留下的几百警戒哨也只是警戒而已,以防万一罢了。
通向西城方向的街口,上百名魏军兵马正围着火堆烤火。还有多支巡逻小队沿着外围街区巡逻。街道上设有木围栏作为关卡,那只是象征意义的哨卡罢了。事实上整个街道已经清空,之前东府军设立的路障被全部清除,这是为了明日发起进攻更加的通畅。
寒风在树梢上打着唿哨,十余座篝火的火焰在风中跳动着,看着火焰飘动,热力其实没多少。兵士们都围在篝火旁蜷缩着身子打瞌睡。后半夜了,他们实在是扛不住了。
就在此时,通向西城的街口方向马蹄声骤然响起,宛如惊雷一般惊醒了篝火旁的兵士。他们连忙冲到街道上张望,只见西斜的残月之下,一队黑影如洪流一般从内城街口冲出,沿着长街直冲而来。
“有敌人,围上围栏。”领头的头目大声喊叫起来。
兵士们只来得及将围栏拦在街道上,对方已经冲过百余步的距离抵达近前。他们连忙弯弓搭箭射击,但对方骑兵猛冲而至,弩箭嗖嗖作响,多名兵士中箭倒地。一骑黑马呼啸而过,纵马越过木栏的瞬间,手中长刀抹过了一名魏军的脖子。
百余名魏军除了十几名脑子灵活的躲到路旁的小巷之中之外,其余的被冲来的骑兵砍杀践踏射杀全部毙命。千余名东府军骑兵长驱而过,直奔西城魏军营地。
尽管示警的哨声已经响起,但是当周毅率领的千余骑兵冲到街口营地之中的时候,魏军西营中的兵马还绝大部分才刚刚被惊醒,正坐在帐篷之中发愣。
屠杀开始了。千余名东府军骑兵手中长刀挥舞,在营地篝火的照耀下闪烁着寒光。帐篷被挑飞之后,连人带马践踏而上,长刀连砍,鲜血飞溅。篝火的木柴被挑飞落在连绵的帐篷上,火焰蔓延,顿成火海。
西城有敌军兵马上万,但此刻一片混乱。疲惫不堪脑子混沌的魏军还没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便已经被砍杀五六百。外围营地也是一片火海。
周毅率领三百骑兵一路往前突进。因为地形的狭长,魏军在西营的营地也是南北狭长布置,故而纵深不深。为了避风,拓跋顺的营地就在城墙下方背风之处。距离敌营边缘只有不到里许。周毅的目标便是那里,他要擒贼先擒王,将此处魏军领军将领擒获或者杀死。
三百骑兵在一片混乱之中朝前猛冲,前方有大量魏军兵马已经得知袭营的消息,纷纷吆喝整军向着营地边缘战斗之处奔去。只有少量的人注意到周毅的三百骑兵向着城门方向冲去,大声的呵斥询问。
周毅不管不顾,不同这些人交战,只直想城门方向的大帐。
距离越来越近,当看到高高耸立的旗杆,以及那轮廓高大的大帐的时候,周毅发出了怒吼。
“跟我杀进去,擒贼先擒王。”
三百骑兵紧跟着周毅直冲向大帐方向。
就在此时,大帐侧首火把通明,数百骑兵斜刺里冲来,兵马拦在大帐入口处。
领头一名魏军将领手持狼牙棒横在胸前,大声吼道:“哪里来的小贼,居然跑到这里来了。杀光他们。”
那是拓跋顺的贴身护卫队。领头的是拓跋顺的侄儿拓跋善。此人名善,却绝非善类,手下也不知有多少人命。听到袭营的消息,拓跋善第一时间便集结了五百护卫骑兵前来保护。
拓跋善一声令下,数百魏军骑兵猛冲而至。周毅长刀一挥,吼道:“掩护我。杀。”
双方骑兵瞬间撞击在一起,厮杀在一处。周毅的目标是大帐,他并不同周围之敌纠缠,仗着黑马速度快,斜刺里冲出,绕过迎面而来的拓跋善直冲大帐入口。
拓跋善拨转马头带着人紧追不舍,奔行百余步之后,周毅纵马跃起,从半人高的临时围栏上方纵跃进去。
唿哨声中,拓跋顺大帐之前十几名护卫立刻上前阻拦。周毅长刀如电砍翻两人,纵马直冲大帐门口。他已经铁了心要先闯入大帐之中杀人再说。因为适才他已经看到了大帐门口被十几名魏军护卫保护着的一名身材臃肿身着盔甲之人,那人必是敌军首领。
黑马神骏,直冲大帐门口,速度极快,将旁边护卫甩在身后。大帐门口,十几名护卫手持兵刃拦阻。周毅的目光锁定了站在大帐之中的那名魏军将领。那人神态并不慌乱,手中提着一柄弯刀站在大帐中间位置。
“当当当当”周毅的长刀将迎面砍来的护卫的兵刃全部格挡。纵马往大帐之中猛冲。自小跟随父亲学习武技的他对付这些护卫还是绰绰有余的。格挡他们的兵刃更是不用多看一眼。
但就在此时,周毅身子一抖。只觉得后心如同被毒蛇咬了一般。
“中了中了,拿住他,保护大将军。”身后传来拓跋善的呼喊声。
周毅知道自己中箭了,这一箭穿透了甲胄,命中了自己后背。剧烈的疼痛让周毅难以呼吸,口中有鲜血上涌的感觉。周毅明白,自己恐怕伤的不轻。
大帐之中那人脸上似乎露出嘲讽的笑意,讽刺他自不量力。此刻不过距离他十几步远,但却似乎远在天涯。
噗嗤!周毅的腿上中了一刀。战马也稀溜溜的跳了起来。黑马的肋部被捅了一刀,已经开始暴躁跳跃。周毅口中一股鲜血喷出,神志也有些迷糊了。周毅知道自己要撑不住了,因为后心的伤已经发作了。
“贼子。吃我一枪。”周毅猛然吼叫起来,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支火铳,那正是义父送给自己的短柄火铳。霰弹早已上膛。
周毅扣动了扳机。燧石闪耀,点燃引信,然后轰的一声响,烟火升腾,一大片铁砂轰向拓跋顺。拓跋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仰天便倒。
周毅心神一松,扑倒在马背上昏迷了过去。黑马此刻正好纵跃转身,马臀上又中了一刀,吃痛之下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