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城下,李徽大军的进攻进入第三天。
过去的两天里,李徽采用的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策略起到了极好的效果。高低远近的火力搭配让魏军守军在城上城下无立足之地。城头上的守军遭受远程火炮的打击和抬枪的狙击而死伤惨重。城下魏军也不敢集结暴露在射程之内,他们要么躲在城墙背面依靠高大的城墙为屏障保存自己,要么便远远的躲在街区之中不敢靠近。因为一旦暴露在空旷区域,落入云霄车顶端的旗手眼中,接下来便是一顿从天而降的轰炸,炸的他们血肉横飞死伤惨重。
但他们却又不得不坚守城墙,因为东府军兵马随时准备攻城,云霄车也随时推进。一旦城头守军躲藏起来,城下东府军便开始做攻城壮。这番勾引之下,拓跋仪拓跋烈又不得不立刻驱使士兵上城防守。因为如果不那么做的话,对方可能会迅速突破城墙,来不及防御。
两天来,东府军上万兵马簇拥的云霄车已经推近到百步距离,他们随时能够冲到城下。而城下堵塞通道的报废的云霄车已经被精确的炮击炸得七零八落,只要云霄车进攻,随车兵士们可以快速的将那些碎片清理,完成通道的畅通。
在这样欲攻不攻的反复拉扯之下,魏军兵马不断的上城下城,内城兵马不断的前进后退,被拉扯的疲惫不堪,死伤惨重。
进入第三天,东府军依旧采取的是这样的策略。从上午开始,东府军便做出了攻城的态势。上万东府军开始往城下推进,携带着大量的云梯往城下冲。拓跋仪等人虽高度怀疑这是一场佯攻,但他们不得不命令城下的守军迅速登城防守。
然后炮声隆隆,抬枪轰鸣。大量的炮弹落在城墙上下,抬枪手肆无忌惮的狙击对手,一个个的将对方射杀。而城下那些进攻的兵马则不进反退,举着大盾退回原地。
城头守军在炮火和抬枪的打击之下死伤数百,之后狼狈撤下城池躲避。
同样的事情一直上演,像是一个死亡的轮回。明知对方下一次的进攻又可能是佯攻诱导,但是他们却不得不应对。这就像明知眼前的食物是一坨狗屎,却不得不去尝一口一般的恶心。魏军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拓跋仪更是怒骂连声,捶胸顿足,愤怒的几乎要吐血。
在午后未时,魏军改变了策略。拓跋烈认为,既然明知对方是佯攻,那便不予理会,看看他们是否会真的进攻。若对方冲到城下,他们的火炮便无法轰炸。可将兵士隐藏在上城的石阶上,对方进入三十步区域再上城防守。虽然有些冒险,但起码不至于被敌人蒙蔽,被他们单方面的屠杀。
拓跋仪心神已乱,也没有别的主张,便听从拓跋烈的安排。于是在东府军再一次发起冲锋时,城头毫无动静,魏军似乎不肯上城防守,不肯上当。
但东府军本就计划随时将每一次的佯攻变成真正的攻击。眼下这个机会当然不能错过。当东府军冲入六十步区域时,对方城头尚未有大量防守兵力出现,于是乎攻城号角猛然吹起,一万大军猛冲城下。在抵达三十步区域之后,魏军兵马才纷纷上城防守,但短时间内大量魏军根本来不及上城补位。东府军攻城兵马迅速冲至城墙之下,上百云梯纷纷竖起,兵士们第一时间展开了对城头的猛攻。
为魏军大量兵马涌上城头之时,城墙已经被突破多处。数以百计的东府军士兵已经冲上城头。双方在城头展开激烈争夺,战斗血腥无比。
眼见情形危急,拓跋烈率领精锐三千兵马上城助战。经历一个多时辰的争夺,东府军突然停止攻击,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但对于魏军上下而言,无疑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对方实际上并没有全力攻城,对方的云霄车并未靠近攻城,也没有后续的援军增援。如果对方那么做了,显然城墙已经保不住了。即便如此,城墙依旧差一点告破,最后不得不将最为精锐的亲卫兵马送上城头增援。而那最后的五千精锐兵马是作为生力军,在最后关头用来保命的。此番不得不动用了三千,足见压力之大。
在作战期间,为了增援城头,不得不调动城中兵马靠近城墙内侧。对方重炮借此机会轰出了上千炮,造成了极大的伤亡。那些云霄车上的狙击手也射杀了数百己方兵马。
东府军虽有所死伤,但双方战损完全不成正比。拓跋烈甚至认为,这本就是对方的一种手段。这其实本质上还是一种佯攻,诱惑己方兵马全面防守,好为他们的重炮和狙击手创造机会杀伤己方。
事实当然不会如此。李徽当然不会拿这一万攻城兵马当诱饵,否则他也不会下令他们撤离了。李徽这么做是迫的对方兵马全力守城,好弄清楚对方还剩下多少兵马,是否可以进行进一步的强攻。当对方的防守力量削弱到一定的限度的时候,李徽会毫不犹豫的发起总攻。但前提是,必须一击得手,而不是陷入攻城未果的泥潭,白白的死伤更多的兵马。若盲目大举攻城,则是破坏了这三天的整体作战策略。
这几天的消耗,对魏军造成了极大的损失。魏军的有生力量在迅速的被消灭。距离那个可以一击致命的临界点已经不远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保持定力,而不是自乱节奏,放弃眼下优势的作战战术,陷入对对手有利的强攻环节。
目前看来,李徽的评估是,对方尚有一战之力,兵马数量依旧不少。增援作战时,对方从城内涌出的兵马起码有一万五千人,加上城头守军上万。他们还有两三万兵马。若大举进攻,哪怕是攻破城池,陷入巷战之后,这么多的兵马也会带来麻烦。所以,还不是强攻的时候,还需要进一步的消耗削弱他们。
削弱其有生力量的同时,其实也在瓦解对方的士气。每一次的佯攻,对方都不得不付出大量的伤亡。适才这一次,对方更是在炮火和城头的肉搏作战中死伤惨重。他们恐怕也再不敢放任东府军再来一次这样的攻城了。
此次战斗之后,守城魏军再不敢掉以轻心。好在天色已晚,东府军不久之后便偃旗息鼓,撤离战场。
夜风呼啸,寒气逼人。
邺城皇宫大殿之中,拓跋仪召集魏军众将领商议对策。这几日,每天拓跋仪都会召集众人商议破局之策,但都没有好办法。面对东府军这种进攻策略,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每天的会议最终只会加重众人心头的压抑,让所有人都感觉到迷茫。
“怎么又少了几个人?辛将军呢?骆将军呢?杨将军呢?他们去哪里了?”拓跋仪扫视众人,发现高级将领有人缺席。
众人一片沉默。拓跋烈叹息开口道:“回禀大将军,辛武将军、骆阳将军、杨乾将军今日都阵亡了。辛武遭遇炮击而亡,骆阳和杨乾在城头被对方狙杀……”
拓跋仪倒吸一口凉气,颓然坐在椅子上。这几位都是军中猛将,没想到今日都阵亡了。帐下二十多名高级将领,如今只剩下十几位了。这几日对方的狙击手和火炮已经杀死了包括自己儿子拓跋干在内的数十名中高级将领。这简直不可思议。
作战之时,不能没有将领指挥,否则便是散沙一盘。但是敌军狙击手便盯着他们狙杀,令人防不胜防。尽管已经做了一些措施预防,比如说高级将领已经换成普通盔甲装束,尽量不被对方认出来,但还是没能躲过他们的狙杀。那也难怪,毕竟将领们的言行动作都和普通兵士不同,他们必须扯着嗓子指挥兵士,身边也永远围着一群人,其实还是能够分辨的出来的。
“大将军,是时候做出抉择了,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必须要有破局的做法了。再这么下去,我们将会全部被他们歼灭于此。”拓跋烈沉声道。
拓跋仪知道拓跋烈要说什么,他的想法已经在不久前便跟自己告知了。但自己拿不定主意,或者说自己现在失去了思考和决策的能力,所以召集众人前来,让众人商议定夺。
“拓跋烈,那你便将你的想法跟诸位说一说,听听诸位有何看法。”拓跋仪沉声道。
拓跋烈点头,站起身来,扫视在场众人沉声道:“诸位,我们不能再这么被动挨打了。守城这些天来,我六万兵马死伤惨重,如今可战连一半都不到了。军中将领阵亡二十多人,低级军官被狙杀二百多人。现在连基本的作战队伍都没人指挥了。不得不提拔那些新手来指挥。兵马死伤一万四千多人,伤者两万多,可谓是伤兵满营。对方狡诈,并不正面攻城,只用远程狙杀炮击我军,造成伤亡。我想诸位也都应该看出来了,他们正是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消耗我们的兵马。这三天来,哪一天不死伤一两千人。今日更甚,死伤三千多。照这样的消耗,我兵马还能撑住几日?”
众将默默的看着拓跋烈,心中均想:“这些我们何尝不知。但是又能如何?”
拓跋烈继续说道:“原本我们寄希望于守住城池,等待中山援军抵达。但据斥候探报,中山兵马围攻信都多日,皆无进展。七万大军连续攻城,但却未能建功,反而死伤惨重。就算等他们拿下信都来援,恐怕邺城早已不保,我等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我们不能寄希望于他们,也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阴平公,依你之意,该当如何破局?弃城突围么?或许可行。”一名将领沉声道。
“弃城突围?亏你想得出来。弃了邺城,我等如何向陛下交代?若被敌攻破,尚情有可原。城未破而弃之,陛下岂会饶恕我等,而我等又怎能做出这等未天下人耻笑之事?”拓跋烈斥道。
那将领忙讪笑低头,不敢多言。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话问的草率。如果大军弃城而逃,陛下定会严厉处置。拓跋珪杀人不眨眼,手段极为严厉,怎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弃城不是逃生,而是求死。
拓跋烈继续道:“退一万步而言。如此天气,冰雪封路,兵马难行,大军想撤也没法撤,很快便会被他们追上。又如何突围?所以不要做突围撤离之想,眼下我们要想的不是逃跑,而是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而是要主动进攻。”
“什么?”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主动进攻?”
拓跋烈沉声道:“对,必须主动进攻,方可破局。眼下我大军实力尚存,可战兵力近三万,完全可以和城外之敌一战。如今却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岂非愚蠢。”
“可是,城外东府军可是有七八万人呢。数量远超于我。主动出击,岂非是自寻死路?”有人问道。
“蠢话。首先,南人兵马之中,相当比例的人员非战斗兵马。他们军中有大量的工匠苦力,运送物资,保障后勤。东府军也必然如此。而我们不同,我大魏兵马三万便是三万,实打实的兵力,人人能战。东府军兵马或有三成为非作战兵马。此乃事实,诸位不会没有耳闻吧。”
众人微微点头,这倒是真的。南人军中保障兵力不少,确实并非全部是作战兵力。城外的东府军也必然如此。
“这些天,我军固然伤亡不少。但东府军便无伤亡。我估摸着,他们的伤亡起码在两万左右。这倒也罢了,我相信他们营中伤兵起码一半以上。不是作战受伤,而是为严寒所冻伤。以我的经验,兵马居住于野外简陋营地之中,夜晚必冻伤冻死无数。试问,你有七八万大军,数倍于我城中兵力,却在这么冷的天气下宁愿在城外受罪也不强攻城池,是何道理?对方今日攻城,几乎得手。但其兵马却没有大举进攻,而只有上万兵马攻城,那是为何?我的判断是,其实东府军伤兵满营,可用兵力不多,故而患得患失,不敢全力进攻。一旦失败,他们便全线崩盘。此刻他们只是外强中干,看着人数众多而已。”拓跋烈挥着手道。
拓跋烈这么一说,将领们的情绪顿时热烈起来。这些话合情合理,完全在理。大魏兵马在城池之中,有房舍庇护,每天都有大量冻伤的士兵。而东府军在城外野营之中驻扎,经历近十日的酷寒夜晚,兵士冻伤是必然的。数量肯定不少。加之战斗死伤,非战斗人员。也许此刻东府军能作战的兵马只有三四万或者更少才是。
拓跋烈的话像是一团火苗,融化了众人心中冰冷的绝望,让他们的心中燃起了一些希望。
“更重要的一点是,你们怕是忘了,我大魏兵马的优势在何处。各位,我们可是无敌于天下的骑兵。如今却龟缩于城池之中与敌作战。那东府军显然善于攻城,火器和攻城器械都极为强大。我大军龟缩于城中,岂非是避长就短之举?我大魏将士就该驰骋马背之上,冲击敌阵,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却要缩在城中被动挨打。这是何等的愚蠢?”拓跋烈大声道。
拓跋仪神色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拓跋烈,之所以守城,是因为连续大雪,我骑兵无法行动,这是被迫无奈之举。休得胡言乱语。”
拓跋烈忙躬身道:“大将军恕罪,我并无不敬之意。我的意思是,之前确实因为天气之故不得不如此,但如今情形已经不同。东城之外的积雪已经所剩无几,东府军已经替我们开辟了战场。虽然践踏的潮湿泥泞,但是一夜过来,地面冻得坚硬,骑兵冲锋无碍。这岂不正是为我们准备好的战场,此乃天赐良机。大将军,诸位,趁着我们实力尚在,当以三万铁骑出城,主动出击,猛攻东府军兵马,必能踏破敌营,杀他们个血流成河。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将领听到这里,心中已经燃起了熊熊战火,激动的鼻翼翕张起来。这些天被动挨打,他们已经憋了一肚子火。但苦于无法破局。今日拓跋烈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细致入微,将敌我的情形分析的七七八八。这种情形之下,似乎主动出击才是最佳的破局之策。若再龟缩于城中,便是坐以待毙,终将被东府军全部一点点的吃掉。与其如此,为何不为?
“干了。操他娘的。受不了了。若不趁现在的话,再过几天,将士们士气崩溃,兵马死伤更多,那便是想拼命也拼不成了。”
“正是。末将同意出战。我大魏骑兵无敌,却要受这窝囊气,抱着头被他们打。我宁愿死在冲锋的路上,也不愿在城头被不知那里来的火器杀死,死的窝窝囊囊的。”
“可以干。末将建议,城中这些百姓也可派上用场。驱使他们为我们开路,当我们的肉盾。他们不是有火器么?便让这些百姓去挨火器,我们可推进距离,发起猛攻。”
“好办法。让这些百姓去冲敌营,我们跟在后面冲锋。实乃妙计。大将军,阴平公,诸位,还等什么?干便是。”
“……”
众人情绪热烈之极,七嘴八舌的大声议论着。
拓跋烈微笑转头,看向拓跋仪。拓跋仪也正看着拓跋烈,轻轻点头。
“诸位,既然都认为此策可行,那我们便孤注一掷,搏一把。正如你们所言,若不破局也是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宣布,明日一早,大军出城进攻,和东府军拼个鱼死网破。拓跋烈,明日战斗你全权负责,我将兵马指挥权交于你,而我,为你们压阵助威。此战若不成功,我等便为大魏尽忠于此,终不辍大魏威名。”拓跋仪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