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寒风凛冽。
东方刚刚露出一抹红霞,今日定是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
东府军的进攻尚未开始,因为东府军进攻之前需要许多准备。冲锋车和云霄车要慢慢就位,重炮手要检查火炮,炮弹要运抵,兵士们要做交战前的动员,分派各项任务等等。而且此刻东府军刚刚吹响起床号角,兵士们甚至还没有完全列阵准备。
但在邺城东城之内,街巷乃至城门内一片狼藉的广场上,却已经是人头济济,密密麻麻。
此刻若是东府军探知消息,以重炮轰击城内区域,必能造成巨大的伤亡。但可惜东府军尚在整军,对城内的情形一无所知。
城门内侧,数以千计的百姓苦力正在将堵塞城门洞的泥包和木石清理干净。这项工作从凌晨时分开始,此刻已经接近尾声。
在城门内广场上,还有近三万的城中百姓被驱赶至此。他们都是城中百姓中的男子。上到五六十岁,下到十三四岁的百姓男子全部被魏军驱赶至此。这些人将作为此次进攻的肉盾,掩护魏军骑兵发起进攻。
这些百姓半夜里便被抓起来,驱赶至此集结。许多人意识到了魏军要逼着他们参战,所以在昨晚的拉丁之中许多百姓不肯前来。于是他们遭受到了无情的屠戮。但凡敢于反抗者,不遵命令者,不光他们自己遭受屠杀,他们的亲眷也被当面砍杀。昨晚在邺城之中,六千多名百姓被魏军杀死,包括襁褓之中的婴儿和妇孺两千多人。
百姓们赤手空拳,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为了保全妻儿父母,只得被迫集结于此。此刻周围千余名魏军骑兵手持弯刀看守着,稍有不对,便乱刀相向。所有人百姓都冻得瑟瑟发抖,心如死灰。
后方街道上。魏军骑兵密密麻麻铺满整个街市,大街小巷全是兵马。今日的进攻是孤注一掷的举动,所以,几乎所有能够骑马冲杀的魏军兵马被全部调集起来,甚至包括了数千名受伤的魏军士兵。有的人手脚上裹着布条,布条上还有渗出的斑斑血迹。对他们而言,今日的结局要么是战胜对手,要么便死在战场,所以,只要还能骑马,还能拿兵刃,他们都要参加这场战斗。
拓跋仪站在一处残破的房顶上,迎着凛冽的寒风看着兵马聚集的场面,他的神情严肃而沉静。他对今日的作战并没有十足的信心,特别是这段时间和东府军交手之后,拓跋仪意识到,东府军是他这一生遇到的最难以战胜的对手。面对这样的对手,不光是他,充满自信的魏军上下都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但是,既然做出了搏命厮杀的决定,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他拓跋仪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他接受一切可能的后果。
“阿兄,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进攻了。”站在他身旁的拓跋烈沉声道。
拓跋仪转向他,伸手拍了拍拓跋烈的肩膀,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从小到大,拓跋烈都是自己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助手。无数次艰难时刻,战场之上,拓跋烈永远在自己身边。就像今日,他将代替自己领军进攻。在战场上,他会如鱼得水,他生来就是为了战斗而生。
“二弟,交给你了。”拓跋仪沉声道。
拓跋烈微笑道:“阿兄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拓跋仪缓缓道:“也没什么。你我兄弟纵横战场多年,今日或许是最重要的一次战斗。三弟在燕国被杀之后,阿爷只剩你和我两个儿子了。到今日,你我兄弟没有给阿爷丢脸,没有给我大魏丢脸。今日也是一样。我相信你能够成功,和以前一样。如果说一定要我交代你什么话的话,我只希望你……”
拓跋仪顿了顿,轻声道:“……活着回来。不要让阿兄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在世上。活着回来……”
拓跋烈重重点头,他感受到自己这位长兄的深切感情。他们的父亲拓跋翰死的早。早在十几年前的拓跋寔君之乱的时候,他们的阿爷便被拓跋寔君所杀。这之后,拓跋仪作为长兄便担当起父亲的职责。那时候自己和三弟拓跋觚年岁还小,犯了不少错,都是这位长兄帮他们包揽下来。自己永远敬重兄长,敬他如父一般。
今日,他将最重要的一战的职责交给自己,那是对自己绝对的信任。不为大魏,为了阿兄,自己也要全力以赴。
“阿兄,我去了。”拓跋烈轻声道。
拓跋仪点头挥手道:“去吧,杀光他们,片甲不留。”
拓跋烈转身而去,来到街道上纵身上马。身旁,魏军骑兵密密麻麻的策马矗立着,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拓跋烈伸手摘下腰间酒囊,大声吼叫起来。
“儿郎们,今日一战,关乎生死,关乎一切。我大魏铁骑,无敌于天下。南人不过是一群羔羊,生来便是被我们宰割的命。而我大魏儿郎,乃是草原上的狼,天空中的雄鹰。今日之战,大魏必胜。现在,举起你们的酒,喝干它,然后……给我杀光这群羔羊,为了我大魏,为了你们自己,为了将来你们能够成为全天下异族的主人,为了美酒、女人、骏马、金银。喝酒!”
拓跋烈举起酒囊,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喉头滚动,喝了个精光。所有的魏军兵马也都举起酒囊,将其中的烈酒喝干。烈酒入喉,身体顿时燥热起来。浓烈的酒精进入身体,进入血液之中,令他们低沉的情绪开始变得热烈和激昂,让他们野蛮的基因开始燃烧。
“打开城门。给我杀。”拓跋烈吼叫道。
“杀!”数万魏军骑兵齐声吼叫,声震云霄。
位于城门洞中最后数十名百姓扯开了破损的泥包,一股寒冷的劲风铺面,他们看到了洞开的城门外广阔的城外战场。远处,东府军高大的云霄车的身影清晰可见,数里外东府军积雪累就的营地在朝阳下像是童话中的城堡一般美丽。
“都给我冲出去,慢半步,砍了你们的脑袋。”
魏军骑兵大声呵斥起来,位于广场周边的兵马举起了闪亮的弯刀。拥挤在城门口的百姓惊惶骚动,开始朝着城门洞涌出。
数万人你拥我挤,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的从城门口涌出来,之后铺开在城外。城外朔风凛冽,比之城内更冷。他们在冰冻的雪地里佝偻着身子,看着一片广阔的寒冷的大地不知所措。
“排好阵型,往前走,往前走。不许乱跑,不许乱跑。”
跟随人群涌出城门洞的数百名骑兵一边策马奔跑驱赶,一边大声吼叫道。他们的行为,像极了在草原上放牧,驱赶着大片的羔羊。有百姓知道此次是去送死,出了城之后,便有人向着两侧的雪原狂奔而去。但他们很快付出了代价,魏军骑兵策马追赶,长弓嗡然,将他们精准的射杀在雪地里。
百姓和魏军骑兵不断的涌出城门,很快城门前数百步区域已经全是人,范围还在扩大。出城的魏军骑兵约束着百姓们,让他们排成队形向前推进。数以万计的百姓很快形成长达两三里的阵型,站在了距离东城城墙三四百步的区域内,形成了一道人墙。
这正是魏军兵马需要的阵型,他们就是要这些百姓形成第一梯队的肉盾,之后驱赶着他们向着东府军的营地挺进,掩护骑兵进入冲锋位置。在百姓摆好阵型之后,大队骑兵开始迅速出城,在百姓后方排列成十几排的横排阵型,缓缓随着阵型向前移动。
而此次此刻,东府军营地内外已经是警报连连。焰火弹连续发射在空中,号角呜呜作响。在城中百姓涌出来的时候,警戒瞭望兵马已经将对方出城的消息快速传达。
李徽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这是对方孤注一掷的反扑。数日前,当有人建议分兵救信都的时候,李徽便拒绝了这个提议。那时他便预料到自己的消耗战术一旦成功,对方不堪兵马的消耗,可能会铤而走险,趁着兵马实力尚存发起反击。
对这些胡族之人,李徽这些年来打交道很多,也观察研究了很多。这些人对南方兵马也有着莫名其妙的心理上的优势,总以为靠着他们的骑兵便可纵横天下,无敌于天下。而且,这帮人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有着莫名其妙的民族自豪感,不到黄河心不死。
顺带一说。五胡和杂胡这些方面的特征也民族融合最大的障碍。徐州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民族融合,宣传实践花费了不少气力,但效果却并不理想。原因便是徐州境内这帮胡族之人一旦聚居在一起,必会夜夜悲歌天天吟唱,怀念他们茹毛饮血的生活,自看自大。因此还闹出了多起血腥治安事件。
从去年起,李徽已经开始对他们进行分散迁移杂居,不许聚居在一处的举措。李徽并不想同化他们,只是想融合一起,和谐共处。但显然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李徽不想他们自以为特殊,自以为受到了欺压,在徐州住着好宅子吃的饱穿的暖,却又来在怀念住着帐篷茹毛饮血的过往。互相的影响对方,造成思想上的抵触融合。所以才会将他们分散迁移居住。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或许在民族融合这件事上,还需要做的更多。
眼下,对方从城门口出来,必是寻求决战,孤注一掷之举。
李徽当即下令,所有正在行动,准备攻城事宜的兵马即刻转变成防御状态。在对方兵马源源不断出城结阵之时,东府军也在迅速为迎接战斗而做准备。攻城兵马后撤至前营内部,前军兵马在营前工事开始就位,弓箭手火铳手前压至前排工事。
得益于之前建造营地之时的精细作为,东府军整个营地便是一座冰雪建造的巨大城池。只不过城墙低矮了些,但是浇了冰水结冰之后的雪墙颇为坚硬,厚度也有七八尺,是足以作为屏障的。
那几日为了让兵马动起来而命他们在营前用冰雪堆积的几道工事此刻也派上了用场,正好作为营前防线,布置大量弓箭手火铳手和长枪手。
在营墙外围,数百辆冲锋车在营前开始以铰连连接,形成营墙之前的额外的工事墙。这些冲锋车拥有弧形挡板,一人多高。既可作为远程打击的工事使用,也可作为阻挡骑兵前进的障碍。只不过因为时间来不及,否则冲锋车上装满泥包,便是一道坚固工事墙。即便如此,以铰链相连之后,这些冲锋车也很难被冲破。
由此,以营地外围两道雪墙工事和营墙之外的冲锋,加上一人多高七尺宽的营墙组成的四道防线迅速成型。
百余门重炮刚出营地便又被被拉回营地之中,在前营内部开始架设。距离营墙里许的距离架设的火炮,射击的距离将是火炮最为舒适的九百步左右的射程。这也是敌人一旦发起冲锋之时,在第一道雪墙工事之外百步的距离。正是敌军阵型之内。
八座云霄车也便数十匹骡马拉回营地之中,沿着营墙内侧一字排开,作为临时的箭塔和瞭望塔使用。箭塔上抬枪手和狙击火铳手增加到三十人。虽然已经超过了标准人数,但是云霄车顶端位置无疑是最安全最能杀敌的所在,会起到极好的杀敌效果,不能浪费。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准备,双方都已经准备就绪。
没有遭受任何袭扰的魏军三万骑兵和三万百姓在东城城门外冰冻的大地上摆好了阵型。六万人,聚集在长三里宽不到一里半的区域之内,其密度之高可想而知。有句话叫做,人上一万无边无沿,此刻可是六万人聚集在这片区域之内,黑压压简直宛如蝼蚁。若有密集恐惧症的,此刻看到这情形恐怕要昏厥。
这还是得益于东府军撤回了营地,让出了大片区域,给了他们空间。若非如此,此刻怕是已经阵型相接,已经开始交战了。
但即便如此,此刻城中兵马距离东府军的营前第一道工事也只有不到两里了。而如此密集的阵型,对于魏军骑兵作战而言,那是绝对不利的。骑兵需要空间进行冲锋,需要距离进行冲刺,以达到迅猛冲垮敌人阵型,或者是迂回敌阵用长弓杀敌的效果。现在的魏军骑兵阵型密集,完全没有冲锋的空间。
但拓跋烈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他的兵马要驱赶着百姓往前冲,以百姓作为人盾来规避对方的打击。当百姓往前冲的时候,自然会有空间让骑兵冲锋。魏军骑兵只需要数百步的距离,便可让骑兵的冲锋速度达到极限,这完全不是问题。
已是巳时时分,阳光照耀在战场周围雪地上,反射出一片白光,将战场笼罩在内。此刻号角呜呜吹响,城头上,拓跋仪亲自擂鼓助威。鼓点咚咚作响,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本已经酒意上头,群情激奋的魏军骑兵嚎叫起来,声音如鬼哭狼嚎一般,手中的弯刀也在头顶开始盘旋。
拓跋烈提起马背上的狼牙棒,沉声下令:“百姓向前,冲向敌营。”
前队五千骑兵唿哨着驱赶前方的百姓,但百姓们并不肯去送死,而是缓慢的挪动着脚步,不肯快速前进。
“抗命者,杀!”拓跋烈早有准备,他就知道百姓不肯配合,但这由不得他们。只要屠刀挥起,他们不配合也得配合。
得到命令的魏军骑兵们开始了杀戮。战马向前,弯刀闪烁寒光,后方磨蹭的百姓身上顿时一片血光飞溅,数以百计的百姓被魏军骑兵砍死。龇牙咧嘴的战马向前践踏,马蹄将百姓踩踏在坚硬的地面上。百姓们一阵惊骇的哭叫,被战马踩踏的百姓更是哀嚎呻吟,就像是受惊的羊群一般,他们自然而然往前猛冲。
为了摆脱后方的践踏和杀戮,百姓们拼命往前挤,推搡着拉扯着前方的百姓,为自己找到一个能往前挤的空间。前面的百姓受到挤压,人群像是浪花一般涌动向前,压力冲向前方,逼迫的前方百姓身不由己的往前冲。
许多的百姓倒下了。在这种人群的压力之下,有的人被挤得身体腾空失去平衡,有的直接被撞倒在地,然后被周围的人踩在脚下。后方在杀人,没人敢停留,只能拼命的往前冲往前挤。
最终,位于最前方的百姓感受到了压力。他们也听到了后面鬼哭狼嚎的百姓惊骇的叫声,得知了魏军正在屠杀的消息。由不得他们不往前冲,命运不由他们掌控,他们只能往前方东府军营地方向狂奔。当然侧首的百姓则趁此机会往两侧的雪原狂奔,希望能逃得性命。大多数人没有逃跑的空间,他们只能被后方的恐惧驱使着往前跑。
近三万百姓在战场上狂奔着,像是受惊野兔,炸窝的蝼蚁一般。漫山遍野,豕突狼奔。
战场并不平坦,遍地是狼藉。木头石块瓦砾雪泥,云霄车和重炮压过的深深的车辙,冻得坚硬的雪堆和泥土。那些百姓不停的摔倒在地,在坚硬的地面上翻滚。摔得头破血流,手脚摔得乌青淤血。但他们还是狂奔着,仿佛奔向的是新生,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人间乐园,是世间安乐之地,是天堂。
但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前方的工事之中,无数的弓箭,无数的火铳,黑洞洞的火炮,紧握在手中的手雷正在等待他们。他们想要逃离死亡,但迎接他们的却依旧是死亡。
此时此刻,正是乱世百姓一生的写照。他们只想活命,但他们却根本没有掌握自己生死的能力。他们的周围都是屠刀,他们的命运就是死亡。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真乃至理名言。
后方,拓跋烈举起狼牙棒,厉声下令。
“保持阵型,跟在百姓身后。进入敌营三百距离发起冲锋。儿郎们,都给我听好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敌军营地之中,不许后退,不许逃跑。记住,我大魏铁骑,无人能敌。此战必胜!杀!”
“杀!”魏军骑兵吼叫连天,策马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