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零四章 绝境
大苹果2025-10-18 11:055,946

  信都。

  已经是城破之后第四日傍晚,战斗依旧进行的激烈无比。东府军控制的区域已经缩小到了方圆里许的内城区域。

  得益于信都内城的格局,内城乃衙署聚集之地。多年来,作为重要的中枢城池,信都城一向担负着连接西北和东南的重要节点的重任。在某些时间段更是成为邺城西北防御的边境城池,防御来自西北方向的对邺城发起的攻击行动。

  正因如此,邺城不但有许多城池没有的瓮城防御体系,更在城池内部下了功夫。所有的官署衙门都集中在城池中心位置,高墙大院互相连接,主街只有横竖两条交叉的十字街。这样的格局基本上让内城衙署区域形成了一个较为完善的防御格局。

  理论上来说,要想完全的攻克信都内城区域,便需要十字街攻入内部占领。如果不从主街攻入,则必须要从一座座衙署高墙发起攻击,进入地形复杂的一座座庭院,一排排房舍,一道道围墙。而这种地形,正是巷战者的噩梦。因为每一道围墙,每一座房舍,每一座假山,每一条回廊都可能有人把守。进攻者在毫无察觉的情形下,便会被看不见的防守者射杀。这样的地形,即便投入的人多也没用。

  事实上,进攻的魏军进行了尝试。在过去的两天里,魏军意识到从主街的进攻完全是陷入两侧街道房舍的包围圈,并且无法突破街道上堆积如山的各种障碍物。所以他们选择了进攻周围的衙署区域,试图突破高墙林立的复杂地形。

  结果可想而知,在一天多的时间里,魏军从西侧和南侧进行攻击,投入了五千多人力,试图进行突破。战斗进行的异常惨烈。几乎每攻克一道围墙和房舍,便要付出巨大的伤亡。最终,在付出两千多人的伤亡之后,他们只占领了位于西侧的都尉衙署和附属区域,以及南侧的督邮衙门和功曹衙门。而这三座衙署只占整个内城衙署区域的三成区域。

  在这种情形下,魏军统帅长孙肥不得不下令停止推进。因为以这样的伤亡代价进攻,要全部占领整个内城区域,恐怕要付出上万人的代价才能成功。东府军的阻击坚决而凶狠,一座假山一道回廊都要经过血腥的争夺才能占领,长孙肥还从未遇到过这么顽强的对手。

  而让长孙肥更为小心的原因是,毗陵王拓跋顺遭受袭击受了重伤,此刻还在昏迷之中。所有军中的事务归于自己,自己取得了指挥全军作战的全权指挥权力。这自然是长孙肥希望的事。但是,由此带来的弊端便是,一旦进攻失利,那么所有的责任也将由自己来承担。

  之前拓跋顺领军,自己充其量只是副手。若攻城不利,还有拓跋顺在前面顶着,自己不过是次要责任。但现在拓跋顺受伤了,自己便要负主要的责任了。这也是让公孙肥不敢任性决定的原因。

  两天前的那次袭击完全让人意想不到。谁能想到,城池被攻破之后,东府军已经被压缩在城中区域之时,对方还敢突然发起袭击。一支仅有千余骑的兵马冲破了营地,直接冲到了拓跋顺的大帐之中。一名骑兵用火器轰伤了拓跋顺。

  当长孙肥得知消息赶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拓跋顺浑身浴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情形。救治之时,长孙肥看到了拓跋顺身上的伤口,他的前胸部位密密麻麻不下二三十处伤口。护胸的内甲被打的如同筛子一般。

  军医在救治之时,从长孙肥的前胸取出了三十多颗麦粒大小的铁砂和破片。铺满了铜盘之中,令人头皮发麻。

  军医说,若不是毗陵王习惯于穿着护身的内胸甲,这些铁砂和破片便会全部打入内腑之中,那便回天无力了。有了内甲的阻挡,这些铁砂入肉不深,只有数颗贯入内腑之中,可能伤了肺部,造成了较大的伤害。

  营中的军医在治疗了其他的伤口之后,现在正用磁铁吸附之法慢慢的将打入肺部的铁砂吸出来。这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要考虑到长孙肥的身体状况,要在他伤势稳定的情况下扩开他胸口几处伤口,将磁铁送入伤口之中慢慢的吸附松动,将铁砂吸出来。只要能吸出铁砂,肺部伤口便可通过药物进行愈合和自愈。时间久了,铁砂移动或者是锈蚀之毒侵体,那便没救了。

  昨晚军医取出了一颗铁砂,长孙肥在场目睹了过程。血呼啦啦的伤口翻卷得可怕,流了许多血。那场面长孙肥都看不下去,虽然他杀人如麻,砍人脑袋如切菜。但却看不得这种情形。

  目前情形陷入僵局,长孙肥也不得不去找贺赖卢商议对策。他虽然厌恶贺赖卢,这厮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心态,这几日进攻之时,将士们在战场喋血,他却躲在城外大帐之中喝酒睡觉,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拓跋顺受伤之时,他只前去探望了一回,还阴阳怪气的说了一些话,差点没把长孙肥的鼻子气歪了。

  “我说什么来着?我早提醒了过了,他们的火器厉害,叫你们小心再小心,偏偏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不拿我当回事。还说我妇人之仁。之前我又说了,不要进城扎营,在城外不是挺好的么?却要学别人身先士卒,说什么你不怕死,说我贪生怕死。这下好了,被打成了筛子。哎,毗陵王就算能救活,怕也是个废人了。七万大军攻城,攻成了这个样子,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毗陵王可倒好,这下受伤昏迷,倒是可以一了百了不担责任了。留下这烂摊子,叫我等来背锅。真是打的好算盘。”

  长孙肥若不是因为贺赖卢是拓跋珪舅父的身份,就凭他说的这些话,当场便会和他翻脸。

  说白了,贺赖卢就是因为自己和拓跋顺奉旨前来领中山兵马夺了他的兵权而不高兴,所以才有这样的表现。贺赖卢求王爵不得,又被夺兵权,心中自然有芥蒂。而且他和拓跋仪素来有嫌隙,当初攻邺城,贺赖卢便和拓跋仪闹了矛盾引兵而去,让拓跋仪差点陷入险境。此次攻信都救邺城,他也根本不上心。

  但现在,能够商议对策的只有他了。自己对目前的情形一筹莫展,不得不去找他商议一番了。

  城外大帐中,贺赖卢翘着脚躺在软塌上喝的醉醺醺的。大帐之中炭火烧的暖烘烘的,贺赖卢一副完全没把战况放在心里的模样。

  长孙肥进来的时候,贺赖卢只是翻了翻眼皮,身子都没动一下。

  “辽西公倒是自在的很。难道不知道将士们正在浴血厮杀,与敌死战么?”长孙肥见此情形,还是没忍住说道。

  贺赖卢坐起身子,呵呵笑道:“有长孙将军领军,毗陵王坐镇,数倍于敌的兵马,还不手到擒来?轮得到我来操心么?我只负责运粮运物资,大军可没短少这些。”

  长孙肥冷笑道:“话虽如此,如今的局面你也不是不知道。毗陵王遇袭,昏迷不醒,生死难料。我们连攻两日,虽给予敌军重创,但对方龟缩不出,利用房舍地形和我周旋,一时也难清肃。你难道可以心安理得的在此逍遥么?”

  贺赖卢翻了个白眼道:“是你们不听我的建议,生恐我夺了你们的风头。现在又来说这种话,真是好笑。长孙将军,这件事跟我无关,你也怪责不到我的头上。”

  长孙肥吁了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恼怒,沉声道:“辽西公,若此战败了,恐怕你也脱不了干系。陛下已抵中山,大军正在集结准备,很快就要出兵前来。在陛下大军抵达到来之后,我们若还没攻下信都,所有人都要受罚。辽西公是共同领军作战之人,怎脱得了干系?陛下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长孙肥固然是要受罚,但辽西公便自认为会脱身么?恐怕不能。”

  贺赖卢哼了一声,沉默片刻,开口道:“你来见我,便是跟我说这些的么?说这些又有何用?若是如此能助你肃清敌军,你可以在此说一天。”

  长孙肥咂咂嘴,大步来到桌案旁,伸手抓起酒壶咕嘟嘟仰脖子喝了十多口,然后一屁股坐在蒲团上。

  “辽西公,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是来向你求教的。眼下这情形,你我当共同协力,尽快肃清东府军才是。否则对你我都不利。我说实话,我现在是一筹莫展,辽西公见多识广谋略超群,不妨出个主意。”长孙肥长吁一口气道。

  贺赖卢呵呵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长孙将军向来眼高于顶,自诩天下无敌百战百胜。如今却要向我讨教。我贺赖卢不是被你们讽为只靠和陛下的关系才有今日么?怎地又恭维我谋略超群了?”

  长孙肥忍耐着贺赖卢的奚落,沉声道:“辽西公,何必说这些话?还望说说你的想法。我大军败了,你没什么好处。若你能助我清肃东府军,我定在陛下面前为你进言,请陛下封你王爵。”

  贺赖卢冷笑一声道:“稀罕么?我贺赖卢是看重爵位之人么?”

  话虽如此说,但贺赖卢也明白,若再不能攻下信都,大伙都要倒霉。无非自己责任小一些罢了,恐怕也是不能脱罪。

  “长孙将军,你既问我,我也不好驳你面子。眼下的局面,唯有两条路。其一,即刻撤军,回归中山去见陛下,向陛下请罪。如此可避免更大的损失。如今我七万大军只剩四万余,再攻下去损失更大。陛下大军已至,不如撤军,可避免损失。邺城是救不了了,我估摸着卫王已败了,不必再损耗兵力去救邺城了。还是减少损失,为后续着想吧。”

  长孙肥一听,眉头拧成个疙瘩。这算什么计策?这不是害自己么?此刻撤兵,陛下那里如何交代?长孙肥严重怀疑贺赖卢是在害自己,脸色颇为不悦。

  贺赖卢沉声道:“听起来你似乎对这个提议并不满意。要知道,这是最明智的做法。说清楚情形之后,陛下也必不会怪罪,反而会赞扬你及时止损,保存了兵力。”

  长孙肥冷声道:“辽西公若是不愿出主意,我也不强求。就此告辞!”

  长孙肥起身便走。

  贺赖卢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便只能用第二个办法了,那便是继续进攻。进攻不能蛮干,要有手段。这种情形下,强攻只会损失更多的兵马,也未必奏效。”

  长孙肥站住脚步,转头道:“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贺赖卢沉声道:“内城区域道路狭窄,房舍密集。从主街攻入,又是绝对不利的地形,形同峡谷关隘。攻周围房舍,更是不利。所以都不可用。我的想法是,将他们从内城驱赶出来,之后便可轻松围杀。”

  长孙肥道:“如何驱赶?”

  贺赖卢沉声道:“之前王建丢了信都,被眼前之敌攻入城中之时,也曾在内城区域拒守。但最终还是被东府军攻破。你知道用的是什么办法么?”

  长孙肥皱眉道:“倒是没问他。是哦,当初他的兵马也在城中拒守,东府军是如何攻入的?”

  贺赖卢冷笑道:“东府军用的是火攻。内城房舍密集,他们在上风纵火焚烧,将王建他们逼出了内城。”

  长孙肥一愣,拍着大腿道:“还真是。难怪西北角区域的房舍有起过火的痕迹。还有许多房舍倒塌了。我还有些纳闷。原来是火烧过。”

  贺赖卢嘲讽道:“你既见了此状,却想不到用火攻么?你可真是合格的领军之才。”

  长孙肥心中恼怒,却也不想跟他争辩。沉声道:“辽西公的意思是,也用火攻?”

  贺赖卢沉声道:“我今日白天去瞧了。之前内城的虽然烧了一部分,但王建他们败的太快,敌人很快攻克了内城,也进行了灭火。所以除了东北角区域之外,其余地方的房舍并没有被焚毁。他们做了修缮,所以才会如今加以利用。但现在不同,连日刮的都是西北风,那便是天助我们。我们只需将西北角房舍全部点燃,一样能把他们逼出来。我就不信,他们在烟熏火燎之下还能躲藏。除非他们都是老鼠,能打洞钻入地下。”

  长孙肥眼睛一亮,大喜道:“妙计啊,我怎么没想到?里边房舍如此密集,火攻必能奏效。这些天刮的却是是西北风,一样可以将他们逼出来。辽西公,你怎不早说?害得我一筹莫展,兵马死伤不少。”

  贺赖卢冷笑道:“倒要怪我么?我的话,你和毗陵王当成耳旁之风,可曾有半点相信?现在却来怪我,真是可笑之极。”

  长孙肥忙道:“不说这些了,若此计奏效,我向你赔罪道歉。来来来,我借花献佛,先敬你一杯。”

  长孙肥端起酒壶为贺赖卢和自己斟酒,举杯一饮而尽。

  ……

  夜色如墨。信都内城军衙后宅之中,周澈静静地坐在床前。床上,周毅面色惨白的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之极。

  那日周毅率骑兵夜袭敌营,身受重伤。他的后背被人射中一箭,腿上也中了一刀。腿上中的那一刀倒也罢了,未伤及骨头和大动脉,只经脉肌肉受损,还可康复。真正置他重伤的是后背的那一箭。

  那一箭穿透甲胄射中后心,深入数寸,直达肺腑。在中箭后不久,周毅便很快陷入了昏迷之中。若不是那匹黑马神骏,在周毅中箭昏迷之后驮着周毅掉头冲出大帐,百余名东府军骑兵正好跟上,拼死将周毅救了回来,怕是他已经死在那晚了。

  但周毅的伤势极重,回来后虽然紧急治疗,却也一直处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周毅一度醒来,告知了他轰中了敌军领军主帅的事情。事实证明,在夜袭之后,对方确实颇为混乱。之后领军进攻的拓跋顺再没有在视野之中露面,而只有长孙肥一人指挥作战。那说明拓跋顺应该是被周毅用火铳轰中。

  不过,对方显然没有因为拓跋顺遭遇袭击而退军,这几日攻击依旧凶猛,迫的周澈不得不下令收缩阵型,让出了内城外围区域。

  这两日虽然击退了对方的多次进攻,但周澈心里知道眼下的状况对己方已经极为不利了。

  数日血战,三万东府军将士在信都已经损失过半。虽然信都依旧不能算被对方攻克,但其实也已经是迟早的事情。眼下剩下的将士们的状况也堪忧,被压缩至内城之后,粮草也已经无以为继,已经开始杀马充饥了。为了防备敌人的进攻,将士们不得不全天候的守卫在各处,可以想象到他们的困顿疲惫。

  虽则将士们没有怨言,但是周澈知道,这种情形不能持久。但是周澈早已下定决心,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人,也绝不会退缩。

  还有周毅的伤势。此刻无任何医治的手段,只能靠着他自己硬扛。怕只怕他扛不下去,那是周毅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形。

  烛火跳跃了一下,床上的周毅口中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声。

  周澈忙起身查看,见周毅口中喃喃道:“水,水。”

  周澈忙道:“启章要喝水是么?莫动,阿爷给你倒水喝。”

  周澈来到桌旁倒了一杯温水,试了试水温,忙去床头单臂将周毅的头托起,将杯子送到他嘴边。周毅咕咚咕咚的几口喝干,口中发出满意的叹息。

  “睡吧,好好的歇息。”周澈放低了儿子的头,低声道。

  周毅用力睁开了眼睛,轻声问道:“阿爷,战况如何了?”

  周澈道:“你莫管这些,还撑得住。你只管养伤便是。”

  周毅轻声道:“阿爷,对不住。儿子无能,不能帮阿爷分忧,反倒是让阿爷牵挂。”

  周澈沉声道:“启章,你说这些话作甚?不要乱想。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军中上下无不夸赞你。你没有给阿爷丢脸,也没有给你义父丢脸。贼酋被你轰中了,也许已经死了。不死也是重伤。你已经做到了。”

  周毅脸上露出笑容来,轻声道:“我知道,我看着他倒下的。可惜太仓促,没机会补上一枪。阿爷,要是这次能够守住信都,等到义父他们到来就好了。我可不想死在这里。我还想见娘和弟弟妹妹们呢。”

  周毅沉声道:“莫要瞎说,我们自然会守住这里,活着出去。从小到大,阿爷何时骗过你?”

  周毅微笑道:“阿爷的话我自然是信的。但是阿爷,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周澈道:“什么事,你说便是。但阿爷能做到,自会帮你做到,还说什么求?”

  周毅顿了顿,轻声道:“多谢阿爷。我要求阿爷的便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挡不住敌人的进攻了,他们攻来了,我想请阿爷……给孩儿一个痛快。我不想落在敌人手里,不想当俘虏,受他们的折磨。阿爷,你一定要答应我。到时候,亲手杀了孩儿,好么?”

  周澈呆呆的看着周毅,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周澈缓缓点头道:“好,阿爷答应你,启章,你放心便是。”

  周毅轻声道:“多谢阿爷。那我就放心了。孩儿有些困了,我想睡一会。”

  周澈柔声道:“睡吧,启章。阿爷等你睡着了再走。”

  周毅闭上眼睛,不久后便沉沉睡去。周澈看着周毅苍白消瘦的面孔,枯坐良久。

  屋外寒风呼啸而过,在光秃秃枝头呜咽有声。黑暗中,房顶屋角,长廊假山,围墙上下,无数的东府军士兵蜷缩在黑暗之中,冻得瑟瑟发抖,经受着最为严酷的煎熬和考验。

  没有人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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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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