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位于内城西北方向的东府军士兵发出警报，他们发现大量的魏军在东北方向集结，似有进攻的意图。
周澈得知消息立刻赶来，站在西北外围都督府衙门的二楼平台上向外瞭望。但见数以千计的魏军在距离都督府军衙之外百余步的街道上集结。确实是打算进攻的样子。
周澈即刻下令，调集三百名火铳手增援此处，会同都督府军衙驻守的两千名东府军做好防备对方进攻的准备。
外围围墙上的七百余守军即刻登上搭建的木栈道，弓弩火器做好打击的准备。
辰时时分，魏军开始了行动。他们以门板盾牌等物为庇护，兵马向前推进数十步，抵达距离围墙六七十步的区域内。东府军兵马立刻开始实施打击，顿时火铳轰鸣和弓弦的嗡鸣声不绝于耳。
对方的弓箭手开始了反击，大量的羽箭覆盖围墙区域，对墙头进行压制。由于对方弓箭密集，压制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对于东府军而言，他们并不慌张。因为巷战的精髓不在于不被敌人攻入房舍区域，反而是对方越是攻进来，杀伤他们的机会越大。在复杂的庭院房舍区域，埋伏在关键位置的东府军士兵才是魏军的噩梦。这几日的战斗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对方不是不能攻进来，而是攻进来之后死伤惨重，最终自己不得不选择退出去。
但今日，情形有些不同。对方在取得了压制效果之后并没有试图往里进攻。漫天的箭支在不久后全部发生了变化，从普通箭支变为燃烧着熊熊火苗的火箭，而且更为的密集。
密集的火箭带着烟火的轨迹射进了军衙之中，如同天降火雨，瓢泼凶猛。这些火箭射击的范围很大，箭支靠着强劲的风势的助力，射程达到了一百二十步远。所有的火箭并非对着一处目标射击，而是如漫天花雨一般洒向射程内的数座房舍建筑。无数的箭支笃笃笃的射在屋顶、长窗、门廊、木柱以及树木和地面上。浸润油脂的箭头上的布条烧的火焰熊熊黑烟滚滚，将百余步区域内的一切都笼罩其中。
周澈看到这样的情形，顿时明白对方的意图。这正是之前自己用过的火烧烟熏之策，借助东北风向放火，将王建的兵马逼出了内城，全歼了对手。现在对方用同样的办法又来对付自己了，这可真是报应循环了。
周澈知道这个办法是可以奏效的，自己已经试过了。当初王建的兵马被烟熏火燎驱赶了出来，眼下东府军恐怕也难以坚守于此。这里所有的房舍都是木石结构，其中木头使用的很多。梁柱椽子门窗长廊几乎都是木制的，很容易起火燃烧。借助风势，会将整片区域用烟火笼罩。火势或许不会很快的蔓延到全部房舍，但是浓烟会顺风弥漫，令兵马无法立足，毕竟区域其实很狭小，只要整个西北角的军衙房舍全部起火，便会有浓烟滚滚的效果。
那些火箭钉在门窗梁柱上，已经开始熊熊燃烧。一些雕花长窗的木头极为细薄，很容易烧着。而在对方火箭覆盖洗地的情形下，根本无法进行灭火。周澈心急火燎，却一时无计可施。
落到地面和屋顶的火箭倒还好，因为地面和屋顶都有厚厚的积雪，油脂燃烧融化了雪水反而让火箭迅速的熄灭。但是，门窗梁柱起火是在内部燃烧房舍，最终会弥漫整个房舍，让房舍难逃被大火吞没的命运。
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越来越紧急。西北角的几间房舍已经全部起火，左近的东府军士兵已经被迫撤离。而大火正在向着军衙主建筑蔓延，借助风势，火焰已经吞吐舔舐，相隔丈许的木制结构已经开始炭化。到了一定程度，飞散的火星都能点燃木头，将火势完全蔓延开来。
那些密集的树木也已经在炙烤之下开始燃烧，枝丫树干开始燃烧，四处火星火苗飞溅飘落，也成为了烈火蔓延的媒介。
周澈脑子里紧张的思索着这对策。他知道，退出去是不可能的。对方在外围定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兵马一离开内城房舍庇护的区域，便暴露在对方的弓箭之下。对方只需守着几条街口和外围区域，便可轻易的射杀东府军兵马。
除非自己打算孤注一掷的拼死一搏，带着剩余的一万多兵马全力朝着一个方向突围。但是，就算能突围出去又如何？信都丢了，任务也失败了。自己立誓要死守信都，与之共存亡。要是为了逃命而冲出去，信都丢了，那么便形同失败。
为了李徽能顺利拿下邺城，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坚守于此，拖住对手。对方大军在攻灭自己之前，根本无法前往邺城增援，这正是夺取关东东南计划的最为关键之处。
但是，人马留在这里，便是死路一条，这可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在等着周澈做出决策，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了，烟雾已经开始扩散，众人已经感受到了烟雾呛鼻的窒息和不适感。
周澈皱眉看着不远处冲天的大火，此情此景让他感觉到似曾相识。忽然间，周澈脑子里闪过了十几年前在碾子山的情形。
那一年，自己和李徽还在居巢县。当时寿春袁真反叛，割据于淮南。为了供养兵马，袁真的兵马四处劫掠粮草。当时李徽和自己带着居巢县的民团前往栏杆集护粮，遭遇了袁真抢粮的兵马。在碾子山里，李徽和自己带着少量民团与之周旋，最后被困在了碾子山的山顶之上。
对方攻不上山顶，最后用的也是火攻。点燃了山坡下的松树林，燃起了四面的大火。那一次，这周澈以为自己必死，因为在那样的大火之下，一定难以活命。被烟熏也熏死了。但是李徽下令挖掘坑道，建造防火墙，让众人以布条湿润敷面，躲在坑道之中以规避。最终所有人得以幸存。周澈当时都觉得不可思议。
“烟不走低，建立防火墙阻隔火焰的炙烤。山顶都是乱石，火势始终不能蔓延至近处。这便是原因。”周澈的脑海中猛然记起李徽说的话。
在山顶那样逼仄的位置，四面大火，尚能奏效。此处为何不能？
周澈迅速做出了决断，快速下达命令。
“传令，所有人离开高处，远离起火的房舍，就地躲避于墙壁下方。将布巾用积雪湿润扎住口鼻，伏低身形，规避烟雾。”
“张恒带人将都督府军衙周围所有树木伐尽，将回廊和外围距离相近的房舍拆除，推倒墙壁。地面花木一概清除，隔绝火势蔓延。”
“起火的房舍全部用钩索拉倒灭火，阻止大火燃烧。烟火不及之处，继续保持警戒，以防敌军乘乱突入。”
周澈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众人立刻行动，取出布巾浸润雪水蒙在口鼻之上。部将张恒等人率领上千人开始清扫都督府东南方向外围的树木。兵士们用勾爪绳索迅速拉倒屋顶，推倒墙壁，将地面上一切花木全部铲除。
周澈亲自带人将都督府主建筑的屋顶掀翻扯倒。并推倒了西北方向的石墙。倒塌的石墙立刻将西北方向已经蔓延燃烧的半间房舍的火势熄灭，阻止了进一步的蔓延。
措施立竿见影，火势的蔓延得以控制。不过西北角外围的多间房舍正在猛烈燃烧，烟雾弥散了整片区域，呼吸已经颇为困难。东府军兵士们口鼻捂着湿布猫着身子蹲在地上，眼看着烟雾弥漫在头顶位置，下方确实有一些呼吸的空间，得以保证安全。
烟雾随着外围火势的逐渐减小而变的淡薄，劲风吹拂，消散的甚为迅速。随着外围房舍火势的熄灭，除了西北角方向都督府衙门十几间公房倒塌烧毁之外，想象中的烟火弥漫顺风蔓延的情形并没有发生。
外围街道上，长孙肥和贺赖卢等人傻了眼。
“这便是辽西公的妙计么？似乎也没起多大作用。烧了十几间房子而已，敌人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长孙肥语带奚落的说道。
贺赖卢皱着眉头道：“贼兵狡诈，将树木房舍砍伐推倒了许多，造成火势不能蔓延，这可不是咱们的计划不成。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西北角他们无险可守了。我们的兵马可以进攻此处了。”
长孙肥冷笑道：“那又有何用？占领了这片废墟之地，便能歼敌么？”
贺赖卢嗤笑道：“长孙将军鼠目寸光，既然能够用火攻推进，岂不是另外一个进攻的办法？占领此处之后，再以火箭纵火，烧毁周围的房舍。东府军喜欢拆，便让他们拆。待得全部拆成废墟，他们还往哪里躲？”
长孙肥一听，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贺赖卢的意思是，用这种手段缓慢推进。对方为了防火攻，便得不断地拆毁房舍断绝火势。此处不过方圆一两里之地，一百多间房舍而已，全部拆了，对方也没有躲藏之所。
这虽然进展缓慢，但也不失为一个进攻之策。
当下长孙肥下令进攻，兵马冲破外围围墙，绕过余烬炙烤的烧毁的房舍往里渗透。由于主建筑已经被推倒，树木也被砍伐，故而整个衙门区域一片废墟，一览无余。东府军失去了用来巷战拒守的有利阵型，并不接战，退往更内部的衙署区域。只用狙击火铳和弓弩在远距离进行了一些干扰而已。
到午后时分，长孙肥的兵马只付出了不到一百人的代价便占领了西北角方圆百步区域都督府衙署区域。这和之前为了占据两座衙署付出数千伤亡的代价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长孙肥意识到此法有效，且伤亡很小。于是尝到甜头的他下令继续以同样的手段推进。相邻的东府军占领的区域是五曹衙署，占地面积很大，有房舍数十间，庭院六座，地形颇为复杂。
火箭手迅速行动，开始在废墟区域向着五曹衙署发起火箭袭击。火箭很快点燃了相邻的仓曹几座公房，火势开始蔓延。因为五曹衙署房舍密集，房舍相连，间隔甚小，所以火势蔓延的颇为迅速。一个时辰后，仓曹所属多间房舍全部起火，烟火弥漫腾空，并向周围扩散。
周澈只得如法炮制，命人将相邻的秤曹和地曹房舍全部掀翻，将墙壁推倒，木料掩埋在泥石之中，阻断火势。
火势虽然阻挡了，但是东府军能够停留的区域进一步的被压缩。
好消息是，仓曹房舍众多，起火之后烧了很久。火势也同时阻断了对方进一步的深入。对方试图绕行火场两侧渗透的行动又被东府军击退，所以暂停了进攻。到天黑时分，仓曹火势熄灭，但余烬滚滚，热浪炙烤，魏军暂时没有进攻的角度，只能暂时等待机会。
一天时间下来，对方凭借着火攻之法，攻下了西北角大片区域，将东府军所在区域大大的压缩。事实上，五曹衙署已经接近中心位置，如果对方占领了五曹衙署，便已经能够威胁到中心衙署，并且可以对南北区域进行分割。这将是对东府军极大的不利。
周澈已经决定，五曹衙署区域绝对不能被对方占领。一旦对方在大火熄灭之后发起进攻，那么自己将率领人手在废墟上与之争夺，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一片区域。
魏军在天黑之后也并没有停止进攻。长孙肥和贺赖卢也感觉到了胜利在望。五曹区域必须占领，不但可以分割内城区域，还可以继续以火攻推进。
初更时分，魏军越过余烬袅袅还冒着灼热的热力的仓曹废墟地段发起了攻击。数千魏军在弓箭手洗地一轮之后，举着火把提着刀冲入了倒塌的秤曹和地曹的废墟区域。
他们很快遭到了藏在废墟之中的大量东府军的猛烈狙击。断墙瓦砾之中，双方展开搏杀。火铳和手雷轰鸣着，掀起冲天的烟火，弓箭和刀枪交击之声响彻夜空。
魏军不间断的发起了四波冲击，但全部被顽强的东府军击退。在三曹方圆百步的废墟区域，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几乎覆盖了一层。最可怕的是，东府军的战法极为野蛮，他们完全不顾己方的伤亡，在肉搏之时动用手雷等火器。每每在即将占领此处区域的时候，他们便用手雷和大股的魏军同归于尽，用火铳不分敌我的进行轰击。
如此悍不畏死冷酷残忍的作战手段，让魏军兵士颇为胆寒。他们还制造了一场大爆炸。七八名东府军士兵抱着点燃的炸药包冲入魏军人群之中，自己炸的粉身碎骨的同时，也造成了数以百计的魏军的伤亡。
“疯了，疯了。这些人真的是疯了。哪有这种战法？这般拼命为了什么？”长孙肥暴跳如雷，却又胆战心惊。
四波战斗，前后损失了两千多人，这样的伤亡已经不亚于强攻房舍的伤亡。本来今日还庆幸找到了推进的手段，可以少死一些兵马。现在可好，晚上这一战死了这么多人。
“长孙将军，到此为止吧。咱们再想想办法。这么打不是个办法。东府军这帮人是铁了心要和我们同归于尽。若这么作战，恐怕我们的兵马全部填进去才能歼灭他们。可怕，太可怕了。”贺赖卢沉声道。
长孙肥有些上头，不肯停止进攻，吼道：“不成，今天跟他们死磕到底。”
贺赖卢冷笑道：“长孙将军既要同他们同归于尽，我可不奉陪了。”
长孙肥怒道：“可是，就算明日又有什么办法？”
贺赖卢也有些气急败坏的道：“要强攻也得明日白天强攻。起码看得见对手在哪里。明日你若还是决定要猛攻，我绝不阻拦。明日吃饱喝足，大军四面猛攻。反正也如此了，办法都不奏效，那只能死磕了。”
长孙肥怒骂连声，只得下令停止进攻。
敌军退却之后，周澈长舒了一口气。晚上发生的战斗极为凶险，很多次对方便要突破此处，占领五曹衙门区域了。若不是将士们悍不畏死，采用了自爆的战术震慑了对手，后果不堪设想。
周澈身上受了多处外伤，但他内心的伤痛更加严重。在目睹了将士们的搏命战斗之后，周澈心中既痛惜又难过。晚上的战斗，又有七百多东府军士兵死伤。其实周澈也知道，许多东府军将士已经处于万念俱灰的状况，已经被折磨的不想活了。
出兵以来，连续二十多天的行军和连续的作战，许多人都已经支撑不住了。在严寒之中快速转战近千里抵达信都，之后便是无休止的作战。中间只短暂的休整了两日，那两日还在修建工事加固城防之中渡过。
特别是最近这十余日，对方疯狂的进攻，没日没夜的车轮战，对将士们的身体和意志力是极大的考验。许多人在过去的十多天里睡了不到十几个时辰，他们健壮的身体和高昂的斗志在这样的折磨之中变得瘦弱和疲惫。其实没有多少人能够挺过这样的折磨，自己偶尔都感到绝望，更别说这些年轻的士兵。他们的表现已经很好了，只是这一次，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
周澈知道，今日的作战之中，许多兵士已经抱着毁灭自己一了百了的态度。他们用手雷和炸药包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战法并非周澈授意。周澈也根本不允许他们这么做。但是他已经约束不了他们了。他下达了不许这么做的命令，但兵士们显然不愿意听从了。他们决意用这种办法解脱，这其实已经破罐子破摔的做法了。
周澈没法责怪他们，他只有敬佩和怜惜。直到如今，没有任何一名东府军士兵逃跑或者胆怯，即便到了如此崩溃的时刻，他们选择的还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方式解脱自己。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坚强的意志品质呢？他们不是懦夫，恰恰是无畏的勇者，东府军将士们的楷模。
周澈也明白，将士们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他们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恐怕再难坚持下去了。但周澈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该怎么办。
“兄弟，邺城战况如何了？阿兄和兄弟们已经撑不住了。或许明日，阿兄便要先走一步了。但阿兄对得住你，将士们也是好样的，我们没有丢东府军的人，也没有对不住徐州。就算我们化为魂魄，也会守护徐州的，你放心便是。”
面对满天寒星，周澈叹息自语，久久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