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周澈接到禀报,说敌人又有了动静,正在大举行动,目的不明。
周澈连忙去查看,站在一处高墙之上,在寒风之中远眺周围,果然发现魏军正在大规模的行动。在黎明之前的漆黑之中,魏军火把星星点点摇摇晃晃显得特别的醒目。周澈发现,他们不是部分兵马的调动,而是四面八方整个外围的兵马都在行动。
“大都督,莫非他们要发起猛攻?末将这便命兄弟们做好准备。”部将张恒沉声道。
周澈皱眉道:“看起来不像,倒像是……在撤离。你们瞧,近处的兵马正在往外围撤走,西城方向火把越来越多。”
众人仔细观察,发现确实如此。满城的敌人正在向西城集结,火把的长河向着城外的方向流淌。这让所有人都颇为诧异。
“难道说……他们自知不敌,主动撤离?”
“不可掉以轻心,或许是诡计。让我们以为他们撤离了,一旦我们松懈,他们便杀个回马枪。”
“我觉得他们是整军从西边猛攻,就像昨晚一样,要攻下五曹衙署。”
众将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一名将领忽然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主公他们拿下了邺城,兵马正在赶来救援我们。魏军得知了消息,知道再不逃走便来不及了,所以才连夜撤离?”
这句话说出来,所有人都静默了片刻,没有说话。一段时间以来,信都东府军将士们已经对这件事不再抱有太多的期待。前一段时间,他们还经常念叨着邺城之事,期望李徽的兵马拿下邺城赶来救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已经不再抱有这样的希望,因为局势已经不容他们多想。他们只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守城,已经对救援的期待渺茫。
但突然间,在眼下最为绝望的时刻,有人提出了这种可能。再结合眼前魏军的撤离行动。突然让人觉得颇有可能。
所有人的呼吸都开始急促,虽然没说话,但是心脏蹦蹦的跳,几乎要蹦出胸膛来。如果真是如此,那岂不是大功告成,岂不是这剩下的万余人都可以活下去了?正在绝望之中即将崩溃的所有人绝处逢生,且完成了占领信都狙击敌人的重大责任,岂不是一下子从冰雪寒冬来到了春光明媚的艳阳天?
周澈的心情也很激动。事实上从看到敌军撤退的那一刻他便想到了这种可能。但他没说出来,生怕这一切都是假象,生怕敌人是在玩花样,以退为进迷惑自己。
“诸位,不必猜疑。以我为主,不要为敌人的行动所乱。各营兵马,坚守本位,以不变应万变,加强警戒,待天明便知分晓。”周澈沉声说道。
众人齐声应诺,各自离开。但消息还是很快流传开来,那些在黑暗的墙角,假山围墙回廊的角落里坚守的东府军士兵们很快得知了敌人撤退的消息。并且得知很可能是邺城已经被攻下,东府军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这个消息无异于寒夜中的火苗,点燃了他们冰冷如死灰般的心,燃起了希望之火。所有人都抖擞精神,满怀的期待的悄悄私语着谈论着,静静等待天明。
黎明前严寒的黑暗终于慢慢的褪去,东方晨曦露白,星河隐没,新的一天到来。
周澈亲自率领一小队兵马,沿着内城废墟往外侦查前进。他们走过一条条街道,没有看到任何一名魏军兵马。他们看到了满地狼藉的魏军留下的装备和物资,杂乱无章的各种车辆马匹和军资散落于街市之中,由此可推断,对方的撤离是多么的仓促。
当周澈抵达西城城楼之上的时候,看到的是雪地上一条泥泞的踩踏的行军痕迹直奔西方。那正是魏军撤离的方向。
斥候骑兵出城跟随撤军的痕迹前往侦查,城中东府军开始进行搜索。结果搜遍全城,除了在南城一座宅院之中找到了数百名重伤的魏军士兵之外,城中魏军已经撤离的干干净净。并且除了西城之外,其余各处都没有兵马行动的痕迹。这说明,对方并没有向其他方向进军的可能。
周澈询问了被留下的重伤的魏军,那些魏军气息奄奄没几个是清醒的。询问的结果是,他们完全不知道魏军主力大军已经撤离。这些重伤的兵马被抛弃在这里,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种种迹象表明,魏军确实是撤退了。但周澈还需要等待最后的确认。晌午时分,往西边侦查的斥候骑兵回来了,带来了令人激动的消息。他们沿着痕迹追出二十余里,发现了魏军兵马的踪迹。他们正在向西撤离,兵马数万之众,正是全部的魏军主力。
至此,周澈终于完全可以确认魏军已经撤离了信都,放弃了继续进攻。
站在高高的西城城墙上,周澈向所有人宣布了这个消息。不久后,将领们将这个消息正式向部下兵马宣布。一时间,所有的东府军士兵都大声欢呼起来。他们从废墟之中冲出来,互相拥抱着叫喊着欢笑着,他们倒在雪地上翻滚着,像个孩子一般在雪地上打闹着。他们污浊不堪的面容上满是欢笑,还有泪水。
这支东府军经历了极大的考验。他们从北海城出发,长途奔袭上千里抵达信都。攻克信都之后,面临数倍于己的敌人的长时间不间断的猛攻,经历了太多的死亡和绝望的时刻。最终,他们挺了过来,等到了这一刻。柳暗花明绝处逢生的那一刻,怎不让他们狂喜流泪。
这支三万多的兵马,此刻只剩下了万余人,其中有三千多伤者。他们弹尽粮绝,完全靠着意志在支撑战斗,靠着信念在激励自己。诚然,他们即将崩溃,也曾绝望,但那是人之常情。他们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人,完成了绝大多数人无法完成的事情,战胜了自己,超越了自己,升华了自己。从此,这些人的内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高度,那将是许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周澈向来不在将士们面前流泪。但此刻,看着这些枯瘦的衣衫褴褛的将士们欢呼雀跃的情形,他不再克制自己,任由自己的热泪在寒风之中飞舞。
……
午后时分,数十骑从东南而来,抵达信都。他们是东府军的探路骑兵,他们带来了李徽率领邺城东府军三万步骑即将抵达信都的消息。邺城东府军大军距信都还有五十余里,不出意外,夜半时分即将抵达。
周澈大喜过望,激动不已。这个消息也完全说明,魏军之所以今日凌晨时分仓皇撤离,正是因为得到了邺城的消息,探知了东府军大军正在前来增援的情报。他们已经在信都焦头烂额,兵马只剩四万余,根本不敢留在此处,所以最明智的做法便是迅速撤离。
周澈将消息向全军宣布,将士们更是欢呼雀跃。
有人提议。大军将在夜半抵达,作为信都的东道主,怎能让主公和邺城赶来的兄弟们没有地方住,寒夜里还需要自己扎营。应该为他们扎好营盘,迎接他们。
还有,信都内外一片狼藉。满地尸体和瓦砾,这让主公和前来的东府军兄弟们看了成什么样子。当清扫街道,打扫战场,迎接李徽率领的东府军将士们的到来。
周澈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只不过有些担心他们疲惫的身体难以支撑,希望他们多休息而已。但事实证明,将士们激情鼓舞之下完全不知疲惫,他们开始清理信都城池内外的街道废墟和战场。将这些天来遍布城内外的无数的尸体全部清理运走。
其实清理战场尸体的工作早就开始。晌午时分确定了敌军撤走之后,兵士们便已经开始甄别清理战场上的尸骸。
三万东府军从北海城出发,如今阵亡了超过一万六千多人。之前已经埋葬了一部分,现在,这些天的战斗,城内巷战战死兵马上万。魏军占据外城区域时,将所有的尸体都丢到城外,堆成了几十座小山。现在要清理遗骸,需要逐一的鉴别和查找。
所有的尸体其实都冻结在了一起,这些生前殊死搏杀的对手此刻却完全分不开来。要想将这些尸体分开,需要斧凿之类的东西才成,而且会毁损尸体。但打扫战场的人员没有放弃,尽量的保存尸身完整,分离辨认尸骸。
好在东府军阵亡将士身上佩戴铭牌,还是可以辨识的。经过数个时辰的清理,将上万名阵亡将士的尸骸终于清理了出来。这过程之中,光是取下的将士们的铭牌都装满了一辆推车。
由于尸骸太多,根本无处存放。于是便在南城外搭建了简单的尸棚,将尸体停放在内,容后处置。
当然,更多的是魏军兵马的尸体。之前王建守城的兵马和之后中山大军攻城之时死伤数万。这些尸体依旧被堆积在一起,在南城外堆积成数十个尸山。
其实战场上许多尸体四分五裂,被手雷和炸药包炸得支离破碎,着实难以清理。已经难以收集清理,便也只能作罢。
好在这是严冬季节,否则整个信都内外怕是早已不能靠近,成为尸体腐败恶臭之地了。
城内街道之中也进行了整理,大的街道和一些倒塌的房舍废墟清理通畅之后,在东城区域划出了大片区域作为军营。
信都没有经历火炮轰击,只在巷战之中遭受了一些破坏,所以外围房舍倒是保存完好。城中不多的百姓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大片的房舍空置,倒是可以大量驻军的好地方。
天黑之后,所有人都兴奋的不肯歇息,聚集在东城城墙上下燃起篝火一边烤火一边等待李徽率领的大军的抵达。
斥候不断的禀报大军的位置,终于,在二更过后,城墙上远远的看到了在黑夜之中远处火把长龙璀璨的景象。李徽率领的东府军兵马终于到了。
周澈策马出城,率领众将前往迎接。迎出数里之地后,周澈看到了数百骑在大军队伍之前,火把照耀下,李徽策马而来的身影。
“贤弟。”周澈大声叫道,声音激动的颤抖。
李徽策马飞奔而来,滚鞍下马迎向周澈的马头,长鞠到地,激动的大声道:“兄长,可见到你了。兄长无恙否?弘度来迟了,兄长辛苦了。”
周澈眼眶一热,翻身下马,上前一把拉住李徽的手,热泪滚滚而下。
三万大军陆续进城,由于有大量的辎重车辆,所以队伍绵延很长。信都东府军将士们热情的迎接他们,将他们引入军营之中陆续安置。两军会师,互相拥抱,场面热烈无比。
早已准备好的马肉汤和面饼滚烫喷香,用来招待连夜赶路冻得浑身冰冷的邺城兵马。此时此刻,不必太多的言语,只需用行动和笑容来表达会师的喜悦。
李徽和周澈苻朗已经在军衙之中就坐,热腾腾的茶水沏上,三人相视而笑,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李徽看着周澈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消瘦凹陷的双颊和眼窝,心中五味杂陈。
“兄长,你辛苦了。感谢你坚守多日,为我攻下邺城争取了时间,阻挡了魏国大军的干扰。我代表徐州上下官员百姓,代表东府军将士,向兄长表示感谢和敬意。”李徽沉站起身来,拱手说道。
周澈忙起身还礼,呵呵笑道:“自家兄弟,莫要说这些矫情之言。这是我职责所在,分当所为。好在幸不辱命。”
李徽道:“此间战事惨烈,我也有所耳闻。事实上我一直派斥候前来打探消息,知道魏军疯狂进攻之事。但我无法分兵前来。信都城破次日,邺城之敌发起反扑,三万骑兵冲击我大营。我正是担心他们会如此,故而没有分兵来援。兄长,你不会责怪我吧。”
周澈呵呵笑道:“我怎会怪责于你?邺城城池坚固,兵马更多。我知道攻邺城的难处。我也从未想过要贤弟派兵来援。”
李徽点头,简单的介绍了邺城之战的情形,周澈听了也暗暗心惊。得知邺城兵马高达六万余,且有大量百姓被驱赶守城。更得知大军一度面临断粮绝境,差点导致大计落空的情形,周澈更是一身冷汗。原来李徽在邺城也一点不轻松。最后的决战,三万魏军骑兵猛攻东府军营地,李徽轰杀拓跋烈,拓跋仪在城中自杀而亡。这可丝毫不亚于信都的战斗。信都之战是惨烈,但邺城之战是大规模的对决,二者还是不同的。
周澈自然也将信都之战的情形向李徽和苻朗做了禀报。李徽和苻朗听得也是浑身冒汗。特别是城破之后,周澈等人进行巷战,被压缩在中心区域,陷入绝境之中,更是让两人头上都冒汗。
“信都若不是兄长领军,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哎,都是我的错,我低估了困难,犯了不少错误。导致战事拖沓,几乎酿成大祸。此次北伐,两场战事阵亡了大量将士,我要负全部责任。”李徽神色黯然道。
苻朗忙道:“主公拿下邺城之后,便立刻率军赶来信都救援,生恐大都督有事。好在大都督守住了信都,今日你们两兄弟聚首于此,那是大喜事才是。至于作战之事,事后再做总结,吸取教训便是。主公,大都督,此番却也预示着北伐第一阶段计划的大成功。拿下邺城,控制信都之后,关东东南之地尽归我手矣。这是值得庆贺之事啊。”
周澈也道:“元达说的极是。弘度,不要自责,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眼下我大军北伐第一阶段的计划已经成功了。现如今关东黄河南北已入我手,下一步不知你有何打算?”
李徽摆摆手道:“暂且不谈这些,下一步的计划回头再详细谈论。我想去看看启章,不知他伤势如何。”
周澈忙道:“对对对,启章今日午后得知你们要来,便高兴的很。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们已经到了的事情。这孩子,行事确实勇猛的很,那晚夜袭,击伤了对方主帅拓跋顺。哎,这行事作风,倒像是十几年前的弘度。喜欢冒险,勇猛无畏。”
李徽呵呵笑道:“启章确有我当年之风,恭喜兄长生了个好儿子,将来必成大器。”
周澈笑了起来,旋即皱眉道:“也不知道这一次他能不能撑下去。”
李徽一听,忙起身急着要去见周毅。苻朗知道这是他们兄弟义父义子之间的亲情时刻,不便跟随,于是起身告退。李徽拜托他去安顿兵马,安排后续物资车马抵达之事,苻朗应诺退下。
跟随周澈来到后堂之中,进了周毅的屋子里,李徽一眼便看到侧躺在床上的周毅,忙快步上前查看。
周澈低声呼唤道:“启章,启章,你看谁来了?”
周毅鼻息咻咻睡得昏沉,周澈还待再叫,李徽摆摆手制止了他。
“让他歇息便是。我看看他伤势如何。”
周澈掌灯,李徽探头查看,见周毅面色惨白,面庞瘦削,心中疼惜不已。微微侧转周毅的身体,掀开周毅后背的衣物,那受伤处用纱布简单包裹,已然松散。李徽轻轻掀开,仔细查看。那箭伤赫然在目,伤口淋漓翻卷,周围红肿一片。
李徽紧皱眉头,低声道:“怎么这么草率,连药都不上?”
周澈道:“从北海出发之时,为了轻装赶路,舍弃了一切不必要的东西。药物便没有多携带。之前攻城守城伤了不少人,那些药物便用在将士们身上了。”
李徽皱眉道:“是不是你为了给将士们治伤,反而不给启章用药?”
周澈默然不语,他确实这么做了。药物本就不多,受伤的兵马很多,他不欲让将士们受苦,便将少量的伤药给兵士们用。
李徽叹息道:“兄长,你啊,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周澈苦笑道:“都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启章和将士们都一样。别人的孩儿能死,我的孩儿便不能么?”
李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这个时代,恐怕只有周澈这样低阶层出身的人还有这种觉悟。士族官僚,根本不可能这么想。毕竟这时代的人分三六九等,又怎会把他人看成是一样的性命。
“伤口有发炎的症状,但是不严重。我只能说,幸亏这是冬天,若是夏天,这样的伤口极容易溃烂,最终感染便没治了。得赶紧处置。”
李徽快步出了房门,吩咐跟随的大春去叫军医来。回过房中来时,却见到周毅已经睁开了眼,眼神迷茫混沌。
“启章,启章。快看看谁来了?”周澈叫道。
李徽凑上前微笑道:“启章,你还好么?”
周毅猛然清醒过来,用尽气力要起身。李徽忙上前按住。
“义父,启章见过义父。义父你还好么?真是该死啊,实在失礼。我竟躺在这里不能动。义父,你可来了。我们胜利了吗?邺城拿下了吧?”周毅连声问道。
李徽微笑伸手,轻抚他的脸庞道:“放心,我很好,我们胜利了。我听了你的事,你很不错。干的漂亮,没给你阿爷和义父丢脸。”
周毅喜道:“是么?那可太好了。可是义父,你送我的火铳我丢失了,可惜的很。”
李徽笑道:“有什么可惜?我再送你一柄便是。这一柄,镀金的,更漂亮。我便是拿他轰了邺城守将拓跋烈。现在,它是你的了。”
李徽取出腰间的火铳,递到周毅手中。周毅喜不自禁,开心不已。
“赶快好起来,后面还有很多仗要打。启章,义父还指望着你为我分忧呢。”李徽笑道。
周毅连声答应,精神气色明显好转。不久后军医前来,诊断了伤势,认为并无大碍,只需休养好内腑伤势,勤换药便可。当下熬了汤药,外敷伤药治疗。李徽和周澈闻言,均长吁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