䝞县城西十里外,乞伏大军营地之中一片杂乱,空气中弥漫着恐慌的气息。
今日攻城一战,时间虽短,但却给他们以极大的震撼。短短时间,一万兵马死伤六成以上,对方火器的强大杀伤力,让所有人胆寒魂飞。军营之中的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死亡和毁灭的恐惧。他们何曾见识过这样的火器的威力,何曾和这样的敌人对战过。
大帐之中,乞伏炽磐眉头紧锁负手踱步,昏暗的光线之下,大帐中沉默站立的十几名高级将领也都面带慌乱之色。
“都说说吧,这城还如何攻?我们还如何同晋军作战。”乞伏炽磐停步缓缓开口道,他的声音里满是苍老和疲惫。
沉默之中,乞伏昙达上前躬身行礼,开口道:“大王,敌军火器之威我们都已经见识到了,今日攻城失利未必是件坏事,那是上天在提醒我们,不可再继续进攻了。晋军拥有的火器恐怕难敌,为今之计,我们当即刻撤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保存我大军实力,我们还可据陇西而守。至于关中之地,长安之危,那已非我乞伏部能力所及。还望大王明鉴。”
乞伏炽磐捻须沉吟,缓缓道:“退兵么?或许是最明智的想法。不知诸位怎么想。”
“末将认为左丞相所言甚是,今日一战我们已经见识到了火器的威力。如无抵挡之法,继续攻城便是送死。我们不能为了姚秦断送我乞伏部儿郎的性命,就算能够攻下,恐怕也要损失惨重。末将认为应该撤军自保。”
“对,我们干什么要为姚秦送死?当初出兵末将便是不同意的,现在趁着我大军死伤还不大,及早收手自保才是明智之举。”
“末将同意。”
“末将附议,同意退兵。”
十余名将领纷纷开口道。
乞伏炽磐点头道:“既然诸位都这么认为,那……”
“父王,不可退兵。”帐外一人大声说道。
乞伏元基大踏步从帐外进来,躬身行礼。适才他安顿兵马扎营,此刻才赶到。
“元基,为何不可?你六叔和诸位都认为明智之举当即刻退兵自保。我也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晋军火器的威力你也亲眼目睹,我们不能让儿郎们白白为姚秦送死。”乞伏炽磐沉声道。
乞伏元基道:“父王,此番我乞伏部出兵,岂是为了保全姚秦?我们是要夺关中之地,奠定父王霸业。岂能因为小小的挫折便撤兵?”
乞伏炽磐皱眉道:“你也不看看如今的情势,还想着夺关中?非我无进取之心,而是晋军强大,恐难战胜。当适可而止,保全自己。”
乞伏元基道:“父王,我们已经入局,父王莫非以为抽身便可退么?我们已经同晋人交恶,已无退路。晋人将来定要攻我陇西,到那时还不是难以抵挡。眼下起码有姚秦兵马牵制,赫连勃勃虽然观望,但他也是晋人之敌。眼下是击败晋人的最佳时机。若我们一退,姚秦必亡。晋军会各个击破,到时候我乞伏部必亡。”
乞伏炽磐捻须叹道:“我何尝不知如此,但晋军火器的威力你也亲眼目睹,我们就算不退,又能如何?继续攻城,必死伤惨重。今日损失六千余兵马,我几万儿郎岂不是都要交待在这里。”
乞伏元基道:“父王,即便如此,也不能退。攻下䝞县,断其粮道,迫晋军分兵回援,姚秦兵马乘机出击,才可令晋军左支右拙,难以两全。此方为击败晋人之道。损失一些兵马,若能赶走晋人,借姚冲之手掌控关中,多少人力兵器不可得?况晋人的火器虽然凶狠,我军确实吃了大亏,但那是我们攻城不得法而已。我乞伏大军不擅攻城之法,遭遇强力守城手段,自然损失惨重。以元基所见,当以智取。”
乞伏昙达在旁笑道:“元基,你莫非也看起兵法来了?”
乞伏元基正色道:“六叔,我不是开玩笑。”
乞伏昙达苦笑道:“那你说说怎么智取法?”
乞伏元基道:“我认为,晋人经今日之胜,见我大军败退,必骄矜自傲,疏于防备。今晚,我们便杀个回马枪。请父王允许我率两万兵马夜袭䝞县,必能夺城。”
乞伏炽磐和乞伏昙达对视一样,同时笑了起来。
乞伏昙达抚须道:“元基的想法不错,但恐难成功。对方据城而守,一旦攻击不力,必遭火器轰杀,死伤惨重。我不同意这么做。”
乞伏炽磐也叹了口气道:“元基,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还是不要多想了。我意已决,明日拔营撤军,回我陇西拒守便是。”
乞伏元基大声道:“父王,六叔,你们相信我……”
乞伏炽磐拂袖道:“不必再说了。此次出兵,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就这么决定了。你们各自回营,安顿兵马,莫要生乱。明日一早拔营撤军。”
众人齐齐抚胸应诺,出帐而去。
乞伏炽磐对乞伏昙达道:“老六,我心中不畅,你留下来陪我喝两壶,纾解纾解。”
“敢不从命!”乞伏昙达忙道。
乞伏炽磐点头,看到乞伏元基还站在帐中皱着眉头,喝道:“元基,你站在这里作甚?还不回营?我和你六叔喝酒,可没留你。”
乞伏元基叹了口气,躬身退下。
乞伏炽磐命人上了酒肉,和乞伏昙达两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此次出兵败退,乞伏炽磐确实心中郁闷,好在乞伏昙达善于开解,兄弟二人你一盏我一盏喝着酒谈论,在乞伏昙达的开导之下,乞伏炽磐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两壶酒喝光,已经是初更时分。两人皆有醉意,乞伏昙达摇摇晃晃起身道:“兄长,酒喝的差不多了,明日还要开拔撤军,不可误了大事,我先回去歇息。兄长也早些歇息吧。”
乞伏炽磐站起身来刚要说话,大帐之外突然冲进来一人,大声道:“不好了不好了,禀报大王,前军传来消息,大王子率两万兵马夜袭䝞县去了。”
“什么?”乞伏炽磐和乞伏昙达齐声惊呼,酒醒了大半。
“什么时候的事情,快传令,命他速速回军。”乞伏炽磐叫道。
“大王,晚了。天黑之后大王子便率军出发了,此刻应该已经交上手了。”那将领禀报道。
乞伏炽磐怒骂连声,喝道:“备马,起兵接应。这个混账,回头必严惩于他。”
……
初更时分,䝞县城头一片安静。
毛瑗头缠麻布坐在西城城楼上,双目红肿,形容憔悴。
不久前,兄长毛璩去世,毛瑗伤心之极。毛璩是毛氏顶梁柱,他一去,毛氏的前途黯淡,未来堪忧。自从出兵以来,荆州军死伤惨重,毛佑之毛弘之死了,现在兄长毛璩也死了,这一切对毛氏可谓是致命的打击。毛瑗知道,毛氏的未来恐怕已经没有了希望了。
有兄长在,那刘裕还能有所忌惮,起码在表面上让毛氏在益州立足。现在,毛璩死了,只自己恐难稳住局面。一旦刘裕发难,毛氏必有覆灭之忧。尽管兄长临死之前说什么关键时候去找刘毅,但毛瑗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那刘毅固然资历老,但和毛氏没有太多的瓜葛,难道会为毛氏说话不成?
这些事倒还在其次,更让毛瑗愤怒的是傍晚时分时分发生的事情。傍晚时自己去见赵林等人,因为兄长去世,毛瑗告诉赵林,自己要为兄长守灵,不能上城值守。结果那赵林不但不同意,反而说眼下守城才是大事,谁死了也不能作为理由。
赵林等人也根本不在意毛璩的死,他们还是按照计划大开筵席吃喝。毛瑗在给兄长入殓的时候,这帮人的喝酒笑闹之声让他觉得刺耳之极。就算是寻常百姓,也知道‘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的道理。更何况是身居益州刺史的上官毛璩去世,他们起码也该致哀一番才好。可他们居然没有一点哀敬之意也罢了,却还喝酒狂欢,非要自己上城值守,并威胁说如果他不去,便禀报宋王,说自己不肯守城。
毛瑗虽然愤怒,但只能忍耐。兄长已死,眼下自己必须要忍气吞声。那赵林等人是宋王嫡系兵马,闹起来宋王未必帮自己,反而可能被找到机会对付自己。鉴于此,毛瑗只得强忍悲痛和愤怒,带着兵马上城值守。
在城楼之中越想越气,又哭了几场,脑子里昏昏沉沉。
就在此时,脚步声响,手下将领余方快步到来。
“拜见毛将军,城外情况有些不对劲,特来禀报。”余方禀报道。
毛瑗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余方道:“派出城外的斥候传来消息,说发现乞伏兵马悄悄靠近。天色黑暗,黑压压一大片,不知数量有多少。我已命其余斥候前往探查。”
毛瑗一惊,站起身来道:“你的意思是,对方是要夜袭城池?”
余方道:“末将不知。对方并未骑马,全是步兵,看起来便是要悄悄进军,似有偷袭之意。”
毛瑗沉声道:“再探再报。”
余方领命而去,毛瑗来到城楼二楼栏杆处,看着城外沉沉的黑暗之地。那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东西。毛瑗心中颇为紧张,若斥候所禀为实,对方很可能是打算夜袭。
“禀报毛将军,已经探明,对方已抵城外三里之地。兵马不计其数,定是要夜袭。”不久后余方快步赶来急促禀报道。
毛瑗捻须沉吟。余方沉声道:“将军,得赶紧通知赵将军他们率军上城防守。末将这便去通知可否?”
毛瑗皱着眉头,回头看向城中,城中军营之中一片喧闹。赵林等人正在喝酒欢笑,喧闹不休。声音大的连在城墙上都能听见。
“毛将军,再不通知他们就来不及了。对方正在三里外整军,很快就要进攻了。”余方沉声催促道。
毛瑗吁了口气,抬头看向黑暗的天空,心中喃喃道:“兄长,你英灵未远,可否给我一个明示。你死之后,我毛氏终将沦为鱼肉。你也看到了,他们对我们毫无敬畏之心,我甚至不能为你守灵。这之后,我毛氏益州基业必被夺取。既如此,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如宋王大军粮道被断,他们定会覆灭于关中。他若一败,必将为朝廷责罚,且实力兵马所剩无几,将来便无力对付我益州。这也是未雨绸缪之策。兄长,你若英灵未远,便请告知小弟,此举是否可行。”
周围一片死寂,毫无动静。
毛瑗叹了口气,心道:看来兄长不肯了。既如此,那便让余方通知赵林他们便是。
“余方,你速去……”毛瑗话说了一半,猛然间天空中一颗流星粲然划过天际,甚为耀眼。流星很快湮灭在远处天空之中,但毛瑗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毛将军,末将这便去通知赵林将军他们……”余方拱手行礼,转身便走。
“站住。谁许你去通知他们的?”毛瑗喝道。
“将军……何意?”余方愕然停步。
“我是要你……速去整军撤离城墙,我们即刻从南门撤出䝞县。”毛瑗低声道。
“什么?毛将军,这么做岂非……”余方惊骇道。
“住口,余方,莫非你不听我的命令不成?你可是我毛家一手提拔的。我的话,你也不听么?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毛瑗冷喝道。
“末将不敢,毛家对末将恩重如山,末将岂敢违命。末将早已发誓,誓死追随毛家。末将这便去办。”余方躬身领命。
“很好,速去。不要惊动赵林他们,让他们喝个痛快去吧。”毛瑗冷笑道。
余方领命而去,迅速召集其他将领都尉,开始将城头上的兵马悄悄集结撤离。毛瑗快步下城,带着贴身亲卫回到住处,在毛璩灵前三拜,随后命人背着毛璩的尸身直奔南城。
南城守军百余人也是益州兵马,见毛瑗等人到来遵命打开城门。毛瑗率三千多兵马迅速出了南城,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西城之外,乞伏元基率领两万兵马已经开始向城墙摸近。乞伏元基没能说服乞伏炽磐和乞伏昙达,他决定自己领军进行夜袭。只要自己拿下䝞县,局势便将逆转,到那时乞伏炽磐也无话可说。
乞伏元基很清楚,此次若就此撤兵,乞伏部以后也将难以存留。必须要歼灭或者将关中晋军击败,才能让乞伏部不但存留,而且有机会掌控关中。
这不光是关乎乞伏部的存亡,也关乎将来他自己的位置。乞伏元基虽为大王子,但非嫡出之子。真正的嫡子是乞伏暮末,那是已经被内定为将来继承大位的人。乞伏元基必须要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乞伏暮末根本没有能力担当大任,当初乞伏炽磐带他去攻打夏国,结果他中了赫连勃勃的计谋,全军拉稀,自己还被俘虏了。逼得乞伏炽磐不得不和赫连勃勃盟约才得以放归。这件事之后,乞伏暮末已经成为笑柄,只是乞伏炽磐一直维护着他。乞伏元基必须要展现能力,让部族长老和军中将领都倒向自己,到那时,乞伏炽磐才能改变主意。
兵马接近城池里许,乞伏元基盯着城墙上方,那里一片黑乎乎的,看不到任何兵马的踪迹。不久前还有灯火闪耀,眼下居然突然漆黑一片,这让乞伏元基心中犯嘀咕,感觉有些不妥。
但此刻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他只能硬着头皮下令进攻。
黑压压的乞伏兵马摸向城下,很快进入百余步区域。所有人已经做好了遭受突然打击的准备,举着盾牌一步步的靠近,担心的要命。然而城头毫无动静,连一支羽箭也没射下来。
“大王子,是否有诈?”身旁亲卫嘀咕道。
“管他诈不诈,给我攻!”乞伏元基喝道。
乞伏兵马得令,开始向城下狂奔。奔到城墙之下后,大量的云梯爬索抛出,兵马如黑压压的蚂蚁一般往城头疯狂攀爬而去。
不到片刻时间,便有兵马爬上城头。抵达城头的兵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城墙上空空荡荡空无一人,别说守军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兵士迅速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城外乞伏军蜂拥而入。城中兵马很快发觉,迅速向赵林等人禀报,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乞伏元基率军迅速包围了城中军营。此时此刻,赵林等晋军将领才刚刚组织起千余兵马准备迎战,大量的兵士喝的烂醉根本无法起身抵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敌人怎么摸进城中了?毛瑗的兵马不是在城上值守么?为何没有示警?”赵林大声喝问道。
“不知道啊,这谁能知道?”
“将军,未听到喊杀之声,也未见毛瑗示警,难道说,这厮已经投靠了敌军么?”
“不可能。他的兄长和侄儿们死在乞伏人之手,怎会投降?可能是逃跑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猜测着,但此刻无论怎样的答案也已经毫无意义了。乞伏元基下令进攻,无数的兵马杀入军营之中。赵林等人奋起反抗,以手雷火器等拼死抵挡,但最终终究寡不敌众。上万乞伏军掩杀而至,将赵林等人分隔围歼。
赵林身中十一刀,鲜血流尽,最终被乞伏元基一刀枭首。
二更时分,䝞县被乞伏元基彻底占领,城中所有晋军全部被杀,缴获大量粮草物资,包括火炮火器手雷等物。
乞伏炽磐和乞伏昙达得到消息大喜过望,率领兵马迅速赶到。乞伏元基跪地向乞伏炽磐请罪,请乞伏炽磐饶恕他擅自用兵之罪。
乞伏炽磐哪里还会罚他,哈哈大笑着将他扶起来,大声道:“元基智勇双全,乃我乞伏部第一勇士也。能下此城,大势逆转。我儿元基当为首功。”
……
次日傍晚时分,毛瑗率军抵达陈仓。陈仓留守的千余晋军甚为讶异,连忙询问。毛瑗痛哭流涕的告知陈仓众人,说䝞县被攻下,赵林将军等人阵亡,自己拼命率军杀出,前来陈仓报信,告知䝞县被攻陷之事。提醒物资后勤兵马再不能继续运送物资,否则必要被敌军所截获。
守将将信将疑,因为毛瑗等人的兵马保全的完整,但又不敢多问。不久后消息传来,䝞县果然被攻下。当下连忙和毛璩商议对策,毛璩建议放弃陈仓,集中力量守卫大散关。
当晚,陈仓全部晋军退守大散关以求自保。物资运送也随之全部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