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于二月中回到了淮阴。
目前前方战事停顿,兵马正在休整补给,中山魏军大军云集,在一切准备周全之前,李徽并不打算贸然进攻。
关东收复之地的官僚系统正在建立,各郡县人员到位之后,要积极的恢复正常民生和社会状态。许多事千头百绪,要在短时间里建立雏形。
苻朗李荣等人留在邺城督办这些事,利用这个机会,李徽回到淮阴办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实现自己在作战体系上的某些想法。特别是即将春暖花开,很快就要面对魏军的大举进攻。而冰雪融化之后的作战模式,便不再是去年冬天利用大雪天气所能进行的作战手段。
魏军的骑兵之强悍已经在邺城之战中得到了验证。东府军有强大火器的情形下,依旧付出了巨大的伤亡才取胜。这还是在自己轰杀了对方主将的情形之下。
所以,在冰雪融化之后,魏军的战斗力将得以释放。
如果说,李徽的目标只是夺取关东东南之地的话,拿下了信都东南之地便罢手的话,那么倒也不必有太大的担心。只需要补充弹药,做好城池的防守,便可以倨守城池的方式来应付对手。只要不进行野战,那么东府军必然占据优势。
但问题是,李徽的目标是进一步的进攻,夺取中山常山雁门幽州。最终彻底的将魏军赶出关东,赶回草原大漠上去。
然而,一旦进攻,便避免不了进行大规模的野外作战。魏军绝无可能躲在中山或者其他城池里被动挨打。他们必会像拓跋烈所做的那样,率领骑兵猛冲猛打,发挥他们骑兵作战的优势和特长。而以邺城之战的教训来看,这将会给东府军带来极大的困扰和大量的伤亡。
东府军的火器和手雷固然凶猛,但显然还没到能够拒敌于阵型之外的程度。火器的数量和射程,手雷的爆炸威力以及使用的范围都有局限。在对方速度极快的冲锋之下,这种短距离的火器狙杀,数十步范围内的手雷洗地确实能够快速的大面积的杀伤对手。但是无法阻止悍不畏死的对方突进到阵型前。
李徽需要的是配合火器手雷和箭支打击的快速的防御体系。
在野战状态下,遭遇对方骑兵的进攻,不可能在短时间里便建立防御工事以拒止。建造一道简单的一人高的土墙,便需要兵马花费大量的时间和气力。而这些土墙只能起到短时间的防护力。在对方骑兵的冲击下会土崩瓦解。况且,这还是在提前发现敌军的踪迹,有充足时间进行工事的建造的前提之下。
这个问题李徽很早就在思考如何解决,也确实有了一些解决办法。比如说冲锋车,以铰连连接的冲锋车高达丈许,且可以在短时间里形成宽达数里的屏障工事,并可供兵马在后方进行打击。这便是一个很不错的解决手段。事实证明也是极为有效的。
但问题是,冲锋车是为攻城作战准备的推进车辆,造价不菲。需要用硬木打造,巨大的挡板还需要蒙上铁皮做好防护。一辆冲锋车的造价是普通大车的十倍以上。而且携带这些车辆半身就占用大量的人力物力。成百上千辆的冲锋车随军行动,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大量的人力畜力都要投入其中。由于其自身的自重很大,也不能作为运送物资的车辆使用。
领军作战的人都知道,一支军队每多增加一部分人力和畜力,其相应的后勤保障都会增加许多。这部分人的吃喝拉撒粮草物资的消耗,还有相应的维修材料的携带工匠的配备,都将是一件麻烦事。不夸张的说,大军长途作战,一名兵士所消耗的粮草物资需要另外三人的背负携带才能保障。牲畜也不遑多让。
虽然东府军有压缩干粮等手段来维持,但也好不了多少。
在东府军前方作战的时间里,十余万东府军的物资供给可是靠着后方近二十万人的运输粮草物资的人力进行一站一站的保障供给的。
所以,冲锋车无法随军太多,也只能建立打击防线,而面对骑兵的冲锋,光是这一道防线是远远不够的。这在邺城之战中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还有一个办法便是携带拒马进行外围防冲击的布置。但这种手段显然也是不能大规模的实施的。拒马需要大量的车辆运输,需要大量的木料制造。在城池要道小范围的这么做是可以的。但在野外作战,对方四面八方冲锋过来,那得需要多少拒马才能起到阻拦的作用。这种手段显然不合用。
李徽曾在火器上想办法做文章。比如他曾命兵工厂研制地雷,希望在短时间内埋设在敌军的进攻路线上,起到阻敌的效果。但地雷需要大量的雷汞引信,对方骑兵踩踏其上才能爆炸。雷汞的提炼本就极为艰难,供给火炮炮弹尚且不足,更别说用在地雷上了。造价昂贵不说,而且这些东西一旦埋设之后,之后的回收是个大问题。会带来一系列的后续的麻烦。
并且和拒马一样,地雷就算能造出来,又怎么可能大规模的埋设在战场周边,那得需要多少地雷?那是不现实的。
所以,李徽权衡之后,摒弃了这种做法。地雷是有用的,但只适合一些狭窄的路口和必经之路的地形,绝非是大规模的平畴野战,面临对方大数量大范围各个方向的骑兵冲锋作战上。
同样,对有人提出的洒下成千上万的三角钉刺,阻挡敌人进攻的想法,李徽也认为是不可行的。数以万计的铁钉刺洒入战场之中,固然能够起到作用。但那同样无法回收,将来贻害无穷。李徽对此是不能接受的。
李徽需要的是一种能够在发现敌情之后迅速的大范围的布防,又能够对敌军骑兵进行阻挡杀伤。布置方便快捷,造价也不昂贵,携带还很方便。并且事后还可迅速清除的防御手段。
没人认为世上有这种防御手段,但他们不是李徽,他们不知道李徽见识许多他们从未见识过的东西。
基于周澈提出的最传统的绊马索的提议,李徽瞬间想到了一个东西。那便是铁丝网。
徐州现在拥有数处铁矿的开采,冶炼能力也惊人。冶炼出来的铁的数量已经很庞大。在冶炼技术和工艺上也有较大的突破。铁丝网所需的铁数量并不多,在李徽看来,制作应该不会太难。如果能够制作大量的铁丝网,则可完美的解决大范围的迅速布设防线的难题。
铁丝网的拦阻能力定然比绳索好上许多倍,对方一旦快速冲锋撞上,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而铁丝网上的刺疙瘩将是撕扯对手的利器,强大的冲击之下,铁刺可以扯开盔甲,撕开血肉。而且在战斗结束之后,还可进行回收,或者堆积在一起,不至于造成难以解决的后续问题。
在李徽看过的那些后世的电影电视剧之中,铁丝网和机枪的搭配似乎是绝配。虽然东府军没有机枪,但铁丝网配火铳和大炮那也必然是效果拔群。
故而,此次李徽回淮阴,便是要去实践自己的想法。一旦制造成功,这玩意短时间内便可生产出不少。只需数十辆大车运送的量,便可供大军在营地周围布设数圈阻拦工事。既省钱又实用。
除了这件事之外,李徽此番回淮阴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带一个人回去见阿珠。
二月初的时候,信都城外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虽然衣衫褴褛满脸风尘,但他却骑着马,带着兵刃。城头兵马听到他在城下大声喊叫,说要见李徽。遂禀报信都守将朱龄石。
朱龄石放他进城之后一问,那青年自称叫慕容奇,是燕国太原王慕容楷之子。也就是说,他是阿珠的亲侄儿。
但此人身上没有任何的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朱龄石有些怀疑。不过他的叙述完整,并无破绽。朱龄石只得将他送往邺城去见李徽。
李徽也并不认识慕容奇,不过从他的相貌上看,倒是和慕容楷有些相像。从慕容奇描述的他在龙城的参与的事情和遭遇的事情来看似乎不似作伪。慕容奇的狼形玉佩被拿去交差,证明慕容奇已经死去,故而这最重要的信物失去。但李徽其实已经相信了他的话。信物不重要,询问叙述的内容是否合理和严丝合缝才可信。
慕容奇来此的目的是走投无路,只能来投奔自己的姑母慕容珠,以求安身立命。
李徽也想彻底的弄清楚他真实的身份,所以决定带他回淮阴见阿珠。根据慕容奇的描述,阿珠和他是见过的,而且他还见过自己的儿子李泰,还曾和他玩耍过。
如果他真的是慕容楷的儿子,如今走投无路无处可去,那么作为他的姑母,阿珠定然也会很高兴看到哥哥的儿子。
李徽回到淮阴,家中众人尽皆欢喜。当晚张彤云率家中众人设宴为李徽接风洗尘,相聚甚欢。
当晚,李徽躺在房中温暖的被褥之中的时候,发出满足的叹息。这数月以来,饱受风霜侵袭之苦,无比想念家中温暖的床铺,躺下之后,真是一辈子也不想起身来。
张彤云沐浴之后回到房中,见李徽已经上床,于是坐在床头,伸手在李徽胡子拉碴的脸上摩挲。
李徽笑道:“怎不上床来?不想我么?”
张彤云欲说话,却突然眼圈一红掉下来泪来。李徽忙起身揽着她的肩膀询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张彤云抽抽噎噎哭个不住,断断续续的说了原委。原来李徽出兵数月,战事久拖难胜,淮阴城中流言四起,各种坏消息层出不穷。加之天连降大雪,寒冷无比,张彤云等人都担心的要命。日常相对垂泪,忧郁之极。
今年新年之夜,一家子准备吃年夜饭的时候,张彤云等人去请婆婆顾兰芝。顾兰芝却在佛堂说了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没法安心。她说:“徽儿在外受苦,老身无心聚饮。今日起,老身斋戒祈福,为我儿诵经十日,祈求平安。你们也当如是。”
顾兰芝或许并无他意,但在张彤云等人听来,像是刀扎心一般。自新年之日起,家中便全部斋戒,以免菩萨怪罪。所有人都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直到东府军胜利的消息和李徽的家书送达,众人才长舒一口气。
接到李徽信的那天,张彤云大哭了一场,心中压力完全释放。
听了张彤云抽抽噎噎的诉说,李徽心中百感交集。战争带来的危害,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血肉横飞生灵涂炭。更多的是牵扯到众多亲人的痛苦和焦虑。牵肠挂肚夜不能寐的忧心,对生死未知的恐惧才是最折磨人的。但有时候,战争又是唯一的解决问题的手段,这让人颇感无奈。
李徽搂着张彤云低声安慰她,他知道,张彤云承受压力之大。一大家子人,她是主事之人,为了上上下下操劳,又不能太情绪化,只能自己默默忍受。这很不容易。
“彤云,这些年辛苦你了。这一大家子,没有你,我恐不能安心。有些事我也身不由己。你也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并非好战之人,但若我不积极行动,则将来不仅是我李徽全家,甚或是徐州千万百姓,都要受沦落流离之苦。几家哭,几家忧,胜过万家哭,万家忧。我也已经无法回头,守着你们过安稳日子,你当明白这一点。”李徽低声道。
张彤云抹着泪道:“彤云可不是抱怨,只是情绪失控罢了。这些事,我自是明白的。夫君放心,我哭一哭就好了。”
李徽笑道:“这就对了。要坚强。你是我的夫人,自当承受他人难以承受的压力。注意调节心情,没事便和阿珠青宁她们走走散散,活在当下就好。”
张彤云点点头,忽道:“说起青宁,有件事我要问你。顾昌顾云的事情……还有舅父的事情,那是怎么回事?青宁多日闷闷不乐,我见了也心中难安。这些事,夫君难道不能通融么?”
李徽叹了口气,将顾昌顾云的事情说了。又将顾惔自轻辞职的事情说了。轻声道:“我也不想那么做,可是……这样的事于情可恕,于法难容。他二人玩忽职守,差点断送我七八万大军的性命。别说他是顾家之人,便是我李徽的亲儿子,那也只能含泪正法,以儆效尤。至于青宁的父亲的事情,他既难以理解,只为顾氏所想,那他便不适合继续为官。我也不是罢了他的官,是他自己辞了官职,执意拒绝我的挽留的。你若是我,又能如何?”
张彤云叹道:“哎,确实是没有办法。夫君最好找个时间和青宁谈一谈,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心里很担心。她非不明理之人,说开了,或许能让她释怀。”
李徽笑道:“自然会去找她解释的,放心便是。莫说这些事了,我说夫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可莫辜负了这好时光。夫人,我替你宽衣解带如何?”
张彤云脸色一红,嗔道:“我自己来。”
李徽一把将她搂住,压在被窝之内,头往她薄薄的衣衫里拱去,手口并用,折腾起来。
张彤云一边挣扎,一边娇声道:“夫君……明日你得去修修胡子,扎人的很。”
李徽嘴巴里含着一物,含糊的道:“遵命便是。”
夫妻二人小别胜新婚,是夜鱼龙共舞,酣畅淋漓。
次日上午,李徽在衙署见了荀康陶定赵墨林等一干主要官员,通报了目前关东局势和东府军的现状。荀康等人也禀报了粮草物资的运输以及前番阵亡将士的抚恤等事宜。
李徽敦促众人抓紧运输粮草补给至邺城囤积,鉴于目前黄河已经开始解冻,冰道即将不通。要安排船只运输物资粮草,尽快转换运输方式,从水路开始运输以免耽误大事。
谈及魏军很快可能发起的反扑,李徽表示自己此次回淮阴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在简短的会议之后,李徽便在荀康等人的陪同之下前往徐州冶铁工坊视察。赵墨林去工程院叫来了十几名优秀的工匠也在不久后抵达。
李徽召集众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询问他们是否能够做出粗细约半分左右的连续不断的铁丝来。有工匠当即表示可以一试。
当下众人讨论方案,经过热烈的讨论,最终确定以细孔模具挤压之法来制作连续不断的铁丝。具体的做法便是,让冶炼的铁水稍加凝固之后通过狭长孔洞。半路上需要用机轴加以挤压滚动,令其在半凝固状态下通过孔洞,之后在绞盘上搅动成圆盘状铁线。
这说起来简单,但对众人而言都是头一回,需要进行调试和试制。李徽给了他们三天时间进行装置的制作,约定三天后亲自来观看制作的过程。时间紧迫,李徽需要尽快的落实此事,以确保在不久后的战斗中应用。所以不能给他们太多的时间。
这么一折腾,便已经是午后时分。李徽在冶炼厂简单用了午饭,突然想到一事,便匆匆回到家中去见阿珠。
阿珠得知李徽前来,忙来到门廊相迎。李徽拉着她就坐,告诉她关于慕容奇的事情。询问她是否见过慕容奇。
阿珠表示自己见过这位侄儿,当初被软禁在中山的时候,慕容奇瞒着他的父亲慕容楷偷偷来看过她好几次。她对这个侄儿的印象很好,李泰也很喜欢他。
李徽闻言,便带着阿珠出门前往馆驿之中,慕容奇便被安顿在馆驿之中暂住。两人只一见面,便立刻认出了对方。
慕容奇口中叫着姑母,跪地磕头。阿珠连忙搀扶起他来,询问为何他会在此。
慕容奇流着泪告知阿珠事情的经过。他告诉慕容珠,在燕军南下之前,和母亲一起被慕容楷送到龙城避祸。之后慕容宝等人到来,兰汗等人生出反意,谋害的慕容宝。自己因为母亲的关系得以幸免。前年慕容盛率军前来讨伐,偷偷派人进城联络自己,并许诺不杀兰汗等人。最终自己同意里应外合助他破城,但慕容盛却食言不但杀了兰汗父子众人,还连自己的母亲都杀了。不仅如此,他还派人追杀自己,自己幸得大将军慕舆腾相助,才得以逃脱。躲藏许久之后,听闻李徽大军进攻魏国,慕容奇忽然想起慕容楷当年告诉他的话,说要是无处存身,便去投奔姑母,在姑父李徽麾下或可存身。于是他便一路南下,在信都遇到了东府军。
阿珠听得是心惊肉跳。看着慕容奇瘦弱的模样,想到他年纪轻轻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心中自是悱恻。姑侄二人又谈及大燕灭亡,慕容楷等人死在中山之事,更是心中悲痛难当,相对哭泣。
阿珠虽然对慕容楷的所作所为极为恼怒痛恨,但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眼前这慕容奇是自己的亲侄儿。血脉的联系,终究是不可斩断的力量。哥哥既然死前让侄儿来投奔自己,自己岂能不顾。
于是阿珠向李徽求肯,请李徽收留慕容奇在此。李徽自然不会不答应她的要求。于是告诉慕容奇,他可以留在淮阴,之后再相机安排些事给他做。在淮阴平安度日。
没想到慕容奇却道:“姑父,我想跟随姑父大军和魏国作战,我不想留在这里安逸度日。魏国灭我大燕,杀我阿爷,我要参战为他们报仇。姑父也不用特殊的对待我,我只当个普通兵士,冲锋陷阵便可。”
李徽闻言,便问了他一些排兵布阵打仗的事务,没想到慕容奇对答如流,颇为精通。于是问阿珠道:“你同意他跟我参战么?”
阿珠自然不愿,太原王一脉就这一个独苗苗了,怎能让他去当个小兵卒打仗冒险。
李徽知其意,笑道:“放心,他的才能,自然不止当个普通士兵。我军中正缺将领,先以亲卫身份跟随于我,之后再战场立功,提拔领军。”
慕容奇大喜,忙磕头道谢。阿珠见此,也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当下命慕容奇回李徽府中,当晚阿珠设家宴招待侄儿,姑侄二人有说不完的话。回忆旧事,又说又哭,又叹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