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内帐,贺赖卢见左右无人,便噗通跪地连连磕头。
李徽惊讶问道:“辽西公这是为何?”
贺赖卢流泪道:“唐王容禀。我虽生草原之上,却自小读汉人之书,习汉人之礼,修汉人之行。数十年来,心向往之。今见唐王风仪,忍不住顶礼膜拜,激动落泪。”
李徽愕然,上前搀扶道:“不至于,不至于。快快请起。你要单独和我说话,便是要说这些?”
贺赖卢不肯起身,摇头道:“唐王且听我言。唐王恐不知我出身,我乃鲜卑贺兰部之人。我父乃贺兰部首领贺野干,乃当年代国之臣。代王拓跋什翼犍在世之时,约为婚姻。以我妹妹嫁代王之子拓跋寔。眼下我大魏皇帝便是拓跋寔之子,我的外甥。”
李徽早已从苻朗口中得知了魏国的情形,倒也并不惊讶。不过还是客气的道:“原来你是贺兰部贵胄,魏国国舅,失敬失敬。”
贺赖卢叹息一声,继续道:“什么国舅?什么贵胄?拓跋珪眼中,皆为奴仆,还有什么地位情义可言?不怕你笑话,自大魏立国之后,除了拓跋氏子孙,所有部族都沦为奴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意叱骂杀戮,根本毫无地位。”
李徽皱眉道:“不至于如此吧。我听闻拓跋珪是当世豪雄,怎会如此?”
贺赖卢冷笑道:“什么当世豪雄?忘恩负义,阴险狡诈,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好勇斗狠之辈罢了。”
李徽听着他的几句考评,不觉哑然失笑。拓跋珪好歹是北魏开国之君。在历史上也是颇有些地位,颇受吹捧的。不说别的,北魏在历史上还是有些名堂的。但在贺赖卢口中,居然如此不堪。
“辽西公,这些从何说起啊。”李徽沉声道。
贺赖卢轻声道:“唐王,你有所不知。当年代国覆灭,拓跋珪逃入我贺兰部。我兄长贺讷念其年幼颠沛,又感念拓跋什翼犍之德,故而收留了他,庇护于他。并且说服草原大漠各部于牛川会盟,推举他继承代王之位。给他粮草物资,划给他盛乐之地,让他在盛乐为王,以安身立命。可是,拓跋珪是如何报答我贺兰部和其他部族的?他攻灭各部,屠戮抢夺无数,不听劝告。我兄长以为,无论如何他不会对贺兰部动手,因为我贺兰部是助他复国的最大功臣。然而他羽翼丰满之后,悍然对我贺兰部动手。囚禁我兄长,杀我兄弟,屠戮我部族,逼迫我贺兰部臣服于他。你说,这不是忘恩负义这是什么?”
李徽沉吟道:“确实有些不地道。”
贺赖卢摇头道:“不仅如此,他还实行部落离散之策,强迫各部离散,分居四方,以防止部落反叛。逼得部族分离,失去固有牧场,妻离子散,父母子女不得相见。令人恨之入骨。”
李徽心中想道:“拓跋珪果然不是个善茬,还是有些手段的。他这么做,倒是不错的办法。部族聚集,确实是隐患。分散他们居住,倒是可以防止生乱。这和自己在徐州实行的‘大杂居小聚居’的策略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自己是为了促进民族融合,让胡族能够融合在汉人之中,拓跋珪要防止部落叛乱罢了。”
“除此之外,拓跋珪更是暴虐不仁,道德沦丧。说出来不怕唐王笑话。他连……他连我的妹妹,他的姨母都不放过。杀其夫而纳之。真是……真是奇耻大辱。这样的人,还是人么?”贺赖卢面带羞愧道。
本来从胡族口中说出什么‘道德沦丧’的字眼,李徽是觉得有些可笑的。但想到贺赖卢说他饱读汉人之书,便也释然。战争也是促进融合的一种,现如今正在这种融合的过程之中,胡族受汉文化的影响正在迅速加深,就像之前的大秦燕国都很快的建立了道德体系,有些之前动物一般的禽兽之行已经不再是理所当然。强娶姨母这种事,未见得在魏国之中便觉得无所谓,或许已经成为道德沦丧的共识。
“这也太过分了。这属实是禽兽之行了。”李徽沉声道。
贺赖卢叹息道:“唐王,你想想,我们这些人便在他的威迫之下,如何能够有安生日子。他又野心勃勃,想要一统宇内。先取关东关中之地,再图徐青江南之地,他要当天下之主。这些年来,大魏年年征伐,杀的血流成河,弄的怨声载道。天下人无不痛恨之。自入关东之地,关东百姓遭受荼毒无数,死百万之众,妇孺残虐,夜夜哀嚎。如此暴虐,岂可得天下。今幸有唐王率军而来,方可制止其暴行,解民之倒悬。”
李徽皱眉看着贺赖卢,沉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贺赖卢沉声道:“我要为唐王效力,铲除此暴虐之君。”
李徽静静的看着贺赖卢,沉吟不语。
贺赖卢沉声道:“唐王率军而来之时,我便有此想。如今更是绝好机会。我知道城中兵马情形,更知拓跋珪等人内心所想。此番和议,他派我前来提出的这三个条件,其实并非需要达成,他们也同样会撤兵。拓跋珪只不过是为了找回颜面,想要漫天要价罢了。据我所知,大军已定好撤离日期和路线,很快便会悄悄撤离。拓跋珪欲杀我,故命我前来,想激怒唐王借刀杀人。即便唐王不杀我,我被拒绝之后回去,也将因和议不力而被他杀死。所以,我希望唐王能够假意应允,和我配合欺骗于他。这样他便会放松警惕。如此一来,我便可探知其撤离路线和时间,通报唐王。唐王可派兵截杀之,将他们一举击溃,擒获拓跋珪这恶贼,一举据有关中之地。这对唐王大业,岂非是大有裨益?”
李徽缓缓踱步。原来贺赖卢是要为自己当内应,帮助自己解决拓跋珪。这倒是让李徽有些意外。
贺赖卢的动机倒也并不突兀,他适才说的那些往事,贺兰部被拓跋珪反噬,部族离散的那些事情都可以成为理由。至于说什么解百姓之倒悬,反倒可能是扯淡。他又说拓跋珪故意刁难他,用着三条难以成功的条件派他来谈判,这也可能是令贺赖卢跳反的直接原因。看得出来,贺赖卢对拓跋珪恨意已久,双方的关系已经很僵了。拓跋珪也许是不肯背负杀舅父之名,故而借此机会杀之,也是绝对有可能的。
总之,贺赖卢的动机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的。不过,李徽也要考虑这是否是个陷阱。拓跋珪不是一般人物,也非莽夫,若故意安排下计谋,诱自己入觳。故意派贺赖卢来欺骗自己,设下陷阱对己方兵马不利,造成损失扭转战局,也不是不可能的。
贺赖卢见李徽皱眉沉吟,于是沉声道:“我知唐王不信我,毕竟我无可证明。那么便请唐王将我斩杀于此,我宁愿死在唐王刀下,也不愿死在拓跋珪的刀下。那样的话,起码证明了我对唐王一片赤诚。也能保全我的妻儿子孙。请唐王成全。”
李徽冷笑道:“你当我不能杀你么?我可不管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臭规矩。这种时候,你们提出者三个条件,明显诚意不足,试图羞辱于我,我便杀了你又如何?”
贺赖卢叹息道:“请唐王成全便是。”
李徽大喝一声,抽出长刀来一刀砍下,贺赖卢目露恐惧之色,但却不避不让,伸着脖子等死。
长刀在空中停住,李徽大笑收刀道:“辽西公,我怎会杀你?你我素无怨仇,我也不是不讲礼数之人。我杀了你,岂不令天下人耻笑于我。”
贺赖卢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暗自吁了口气道:“唐王贤明,自不会这么做。但我回去之后,还是难逃一死。”
李徽思索片刻,沉声道:“若我信了你,事成之后,你打算得到什么?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不想要。只是出于痛恨和自保。”
贺赖卢沉声道:“唐王明鉴。若成功,我只想重振我贺兰部落,取大魏而代之。我得大魏之后,必定遵守承诺,兵马不入雁门关,谨守界限。还将向唐王纳贡称伏,永修相好。自此,唐王无需担心北方之事,我当不犯分毫。”
李徽闻言,大笑起来。点头道:“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辽西公,这才是做交易的样子。我答应你。如果你当真于我合作,解决了拓跋珪,我便助你夺大魏,让你贺兰氏掌控大漠草原。你知道我东府军的实力,只需动动手指头,那些部落兵马便将为我扫荡干净,从此你便是草原上的霸主。我们对草原戈壁不感兴趣,只要你安守本分,我们自当和平相处。”
贺赖卢大喜过望,磕头如捣蒜,大声道:“多谢唐王,多谢唐王。我回去后,便积极打探消息,告知唐王。三日之内,必有消息。另外,我还有一个要求。”
李徽皱眉道:“什么?”
贺赖卢咬牙道:“若抓到拓跋珪,我请唐王将他头颅砍下之后交给我。我缺一个喝酒的酒盅,我要用他的头骨当酒盅。”
李徽笑道:“这我可不能保证,抓到他再说吧。辽西王既读我汉人之书,岂不知这么做非我汉人之行么?”
贺赖卢沉声道:“唐王,我是胡族,可不是汉人。无论我读了多少汉人之书,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李徽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
午后时分,拓跋珪登上中山外廓南城城楼之上,向着城下战场张望。
春阳照耀之下,城下一目了然。东府军大营连绵十余里横亘南城旷野。大帐整齐排列,连绵伸展直达远处。营地之中骑兵纵横来去,队列齐整。
大营前方开阔的城下战场上,高大的云霄车已经竖起,顶端赤色大旗和写有巨大唐王字样的旗帜迎风招展。位于距离城池六七百步的位置的大片区域,硕大的土台正在垒砌,数量起码有八九十座,横亘阵前里许之地。大批车辆停在五百步之外,大量的兵士正在敲敲打打的检修车辆。
显而易见,东府军正在为攻城做准备。拓跋珪心知肚明,对方正在加紧准备攻城,攻城的器械正在修缮和架设。
拓跋珪之所以来视察,是他心有不甘,想要看看有无守住中山的可能性。昨日会后,拓跋顺还是坚持认为中山不能丢,他愿意死守中山,挡住东府军的脚步。若中山一丢,那么北边的幽州西边的并州之地便很难保全了。拓跋顺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后果,他希望还是能够试一试。
拓跋珪也心有不甘,所以来南城观察敌情,视察城防。
虽然说中山城的城防确实坚固,内外城城墙都很高大,慕容垂当初对中山城进行过大规模的改造和加固。城池防御设施很是完备,城墙也颇为坚固高大。但是拓跋珪在视察之后,特别是看到了东府军的规模和准备攻城的架势之后,他却知道,想要在东府军的攻击下守住城池恐怕很难。权衡之下,他还是认为不必在此消耗太多的兵马。
拓跋珪已经开始考虑撤离中山的时间和路线了。
刺目的阳光照耀着城下,突然间,有人朝着城下指点。拓跋珪手搭凉棚看去,只见一队东府军骑兵缓缓向城下靠近,来到城下不远处,一人缓缓往南城门方向走来,其余众骑飞驰而回。
“是辽西王回来了。”拓跋顺在旁道:“东府军居然客客气气的把他送回来了。”
拓跋珪也认出了贺赖卢,面色沉静道:“李徽倒有雅量。”
拓跋顺道:“不知道陛下的条件,李徽答应了没有。”
拓跋珪冷笑一声道:“你若是他,此刻占尽优势,挟大胜之威,你会应允么?”
拓跋顺摇头道:“自然不肯。”
拓跋珪道:“那便是了。你都不肯,李徽怎肯?”
贺赖卢在城下叫喊,城头兵士放下吊桥,让他进城。拓跋珪等人已经在城内广场上等候,见到贺赖卢,拓跋珪淡淡道:“朕特意和毗陵王在此等候你,亲自迎接你。此番出使东府军大营,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听候朕的旨意。”
贺赖卢说道:“陛下难道不问问此去和议的结果如何么?”
拓跋珪冷笑道:“还用问么?难不成你还能谈成了不成?”
贺赖卢没说话,从怀中取出信来呈上。拓跋珪狐疑的看了贺赖卢一眼,接信撕扯开来,展开黄纸。黄纸上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写了几行字。
“大魏皇帝陛下。今日贵使前来,议论休兵止戈之议。尔等所提条件虽甚为苛刻,令人难以接受。但本着止戈休兵之念,为民生息之想,以和为贵之旨,权衡之后,我愿答应你们提出的条件。即日起,三天为期,双方派员于城下签立和议,三日之后,尔等撤出中山。我军派一万兵马入驻之后,大军也将按和议撤离。自此,你我止息纷争,各遵和议,不得违背。若有违背。李徽拜上。”
拓跋珪神色讶异之极,不可置信的再一次读了一遍,确认之后,满脸迷茫。
“他居然答应了?这……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啊。”拓跋珪愕然道。
贺赖卢道:“陛下,黄纸黑字,就在眼前。数日之内便要正式签订和议。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和议达成,可保全幽并之地矣。事情总算没有那么太糟糕。臣也不辱使命。”
拓跋珪心中满是狐疑,但却也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况且,这也是件好事。当真达成和议,对自己是个极好的喘息回旋之机。这是求之不得的。
虽然自己对贺赖卢满是厌恶,但他竟然能够完成此次和议,达成目的,也确实是让自己松了口气。
“好,好,甚好。辽西公,你立了大功,朕绝不食言。朕便下旨,为你加辽西王爵。真是没想到啊。呵呵呵。”拓跋珪神情大悦,点头说道。
贺赖卢躬身道谢。多年来他求王爵不得,今日被封王爵,理当兴高采烈才是。但此时此刻,贺赖卢却并没有兴奋之感,反而有些觉得意兴索然。因为他已经有了更高的目标,那便是借此机会,取而代之。王爵对自己而言,已经不具有太大的吸引力了。
一旁的拓跋顺看了信,皱眉沉吟不语。
当日,拓跋珪召集众人,宣布了和议达成的好消息,并当众为贺赖卢赐王爵。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达成保全幽并二州的和议,这是最好的结果。面对强大的东府军的兵临城下,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此刻和议既成,可以不和东府军交战,那更是最好的消息。许多人心中想的是,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遇到东府军了,因为这支兵马太变态太可怕了。
次日开始,双方派员磋商签订合约履行和议之事。东府军这方已经提供了俘虏和马匹盔甲的清单,准备签订和议之后履行交还。而魏军这边,也开始准备撤军退出中山。按照拓跋珪的命令,城中青壮男女和孩童要全部带走,这是能带走的最大的资源。一时间城中鸡飞狗跳哭喊连天,魏军兵士们开始将青壮百姓和妇人孩童全部羁押起来,准备随军带走。
关于撤军的路线,众人商议之后一致决定从井陉道撤往太行以西的常山郡。距离又近,加之常山郡本设立行都,又距离平城更近,更为快捷。不过由于兵马太多,加上要携带的数万百姓,这支庞大的队伍要是从井陉道走,实在太拥堵缓慢。要知道那山道处处险峻,最窄处在悬崖峭壁之侧,只可行一辆车马,危险之极。十多万人的队伍,外加大量的车马,根本无法顺利通行。
于是商议之后,拓跋珪拍板,兵分两路。他自己率领三万骑兵经由井陉道去常山郡,之后回平城休养生息。拓跋顺率两万骑兵和数万百姓以及大量车马物资往北走大道,经由幽州往西归于平城。这样两全其美。
魏军上下开始大规模的拔营准备。中山城中凡是能带走的人力和物资统统带走,不留下分毫。若不是怕激怒东府军,他们恨不得连整座城池的房舍都全部烧毁,让李徽得到一座被全部损毁的城池才好。
三天之期中的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东府军派人在城下百步距离设下帐篷,双方签订和议的人员出城在此签订和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