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一三章 浮生(续)
大苹果2025-10-27 11:055,632

  随后数日,李徽在荀康等人的陪同之下慰问了阵亡将士的家属,参加了各郡举办的祭奠活动,也是马不停蹄。

  令李徽感动之极的是,没有人对他抱怨自己的丈夫儿子战死的事情。他们只是默默的悲伤哭泣,默默的承担。

  当李徽接见他们,询问他们有什么要求的时候,那些阵亡将士的家属们只想知道,他们的丈夫和儿子在作战之中是否英勇,是否给东府军丢脸。他们希望的只是将来能去坟头祭拜,或者是将他们的尸骸运回家乡安葬。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特别的要求,也没有对李徽有任何的敌视和抱怨。

  更有一些百姓,提出让家中的男子加入东府军,继承阵亡者的遗志。兄死弟替,父死子替。

  李徽心中自然颇多感慨。在徐州十几年的时间,这里的所有人都和自己一起努力的建设徐州,挥洒汗水和血泪。从无到有,从有到丰盛富足。徐州的一切发展,都是所有人辛劳付出的结果。事实上,所有人都对徐州家园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不亚于自己对徐州的热爱。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保护徐州,甚至付出生命。这往往不是自己宣传的结果,而是他们自己内心朴素的情感和愿望。

  也许他们是有局限性的,也有愚昧自私等各种不好的品格。甚至在很多时候会胡搅蛮缠,不肯执行各种推行的政策,搞得地方官员和小吏们头疼不已。但在大是大非上,在对徐州的热爱上,他们绝对不含糊。所有人都明白,徐州是他们赖以生存之地,在关键时候,不惜任何代价都要保护徐州,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几日下来,李徽感慨良多。在回淮阴的路上,李徽和荀康谈及了这一点,荀康也是颇为感叹。

  借此,李徽和荀康探讨起一个问题来。

  “德康,你说在我们徐州,到底是我们保护了百姓,还是百姓庇佑了我们?我常常在想。若无徐州百姓的拥戴,我们怎能走到今日?有人认为,是我们给了百姓好日子,而我越发不这么认为。凭你我等人之力,徐州怎有今日气象?”

  荀康沉吟片刻道:“主公所言的便是我祖上所言的‘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之理了。正所谓:马骇舆则君子不安舆,庶人骇政则君子不安位。马骇舆则莫若静之,庶人骇政则莫若惠之。选贤良,举笃敬,兴孝悌,收孤寡,补贫穷,如是,则庶人安政矣。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思考和践行的。”

  李徽缓缓点头。这倒是问到了枪口上了。荀康祖上荀子对此多有论述。但李徽想问的不是这些。

  “德康当知道我杀了顾昌顾云之事,罢免了我岳父官职之事吧。不知你对此有何见教?”李徽问道。

  荀康何等聪慧,当即明白了李徽之意。这件事在世族之间已经早已传开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赞赏者有之,但更多的是认为李徽这么做颇为过火。惩罚过于剧烈,不近人情。也有人认为,李徽这是敲山震虎,杀鸡骇猴之举。

  “主公,你若问我真实的看法的话,荀康不妨明言。老朽认为,主公此举彰显了主公的决心。老朽知道,主公对世家大族掌握权力干涉事务把持要职的行为颇不以为然。大晋这些年来正是因此而沦入各种动荡之中。世家大族争权夺利,乃至社稷难安。这或许便是最大的弊端。主公大义灭亲,既是维持法纪,也传达了主公不会允许世家大族有特权的态度。这一点,老朽钦佩且支持。”荀康说道。

  “哦?德康是这么想的?”李徽微笑道。

  荀康沉声道:“我先祖认为人性本恶,故需后天教化。倘无礼仪规制等级等后天的约束教化,其恶会无限制的膨胀和扩张,乃至于不可收拾。世间皆恶人,则人人不可安生。当今之世,便是恶念滋生,礼崩乐坏之世。胡族屠戮百姓如猪狗,不知教化礼仪为何物。即便是在大晋,君非君,臣非臣,全以实力说话,故而倾轧争夺,动乱不休。主公要平天下,首要恢复的便是教化体系,礼制规矩,令各归其位,各安其命,则天下恢复礼乐之治,可得清平。所以便不能走老路,吸取教训。世家大族不可僭越,不可越界,这恰是正途。”

  李徽沉吟点头。荀康的话虽然有些方面自己并不认同,但不得不说,他是所站的高度是很高的。不亏是荀子之后,能够站在宏观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并且指出其关键弊端,这说明他是有智慧的,绝非当世那些所谓名士浑噩荒诞的行为和思想体系。他是有思考的。

  “不过,主公。恕我直言。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若主公过于激进,反乱了礼制。世家豪阀之家,传承百年之族,自有其存在之理。也有其扎根的实力和原因。此为双刃之刀,用得好则无往不利,用不好则弊端丛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主公要成大事,想要完全摆脱世族之众是不可能的,那会天下大乱,一场幻梦。完全依靠世族为其所制也是不成的,那一样会陷入大晋覆辙,天下难安。我的建议是,用之而不纵之,使之而不知之,掌握好这个度,便可上下顺遂,主公也可安心。至于顾氏之事,老朽并不想多言。”荀康继续说道。

  李徽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德康兄,看来你对这件事想的颇多。今日终于畅所欲言了。”

  荀康道:“主公取笑,我只是说出心中之言罢了。主公乃当世智勇卓绝之人,自当有自己的看法和做法。老朽之言,合用则用,若不合用,便当是这一缕春风,吹散了便是。”

  李徽收敛笑容,拱手道:“并非取笑。德康之言有理,我自当会好好的想一想这些事。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事不到临头,我是懒得去多想的。多谢德康兄提点。”

  荀康笑着拱手道:“不敢,不敢。”

  ……

  回淮阴的当天傍晚,李徽前往西宅后院去见顾青宁。回淮阴已经快十天了,李徽一直没有单独去见顾青宁,他知道顾青宁在等着见他,但李徽内心里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她,如何向她解释。

  越是亲近之人,李徽越是不想伤害她。但自己又确实做了让她伤心之事。所以李徽一拖再拖,直到今日,他无法再拖了。因为,随着事务的处置完毕,物资准备就绪,他将要离开淮阴回到大军之中了。走之前,必须要把话说清楚。

  夕阳西下,西院后宅之中一片安静。时近三月,花木蓬勃,西院后宅之中花草已经开始茂盛。

  李徽走入院子的时候,顾青宁正在花畦之间荷锄劳作,清理长出来的杂草。似乎是太专注,李徽进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发觉,只是安静的做事,不时弯腰将锄下来的杂草丢到一旁。

  夕阳照在顾青宁的身上,给她全身镀上一层金黄的光晕,美不胜收,给人以不真实之感。

  “青宁。”李徽站立片刻,缓步走近道。

  顾青宁身子一震,转头看来,眼中露出惊喜的光芒。

  “夫君,你来啦。”顾青宁道。

  李徽点头道:“是啊,刚刚回来,想着来看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青宁道:“没什么。夫君进屋稍坐,我洗手更衣,给夫君沏茶。”

  李徽摆摆手,走上前去,从顾青宁手中接过锄头道:“你歇一歇,我来帮你锄一会草。”

  顾青宁忙道:“不用不用。”

  李徽却已经开始行动。顾青宁只得站在一旁看着。两人默不出声,只闻锄头在泥土上发出的沙沙声响,单调而均匀。

  “这好像不是花木。种的什么?”李徽问道。

  “哦,这是草药。年前托人从外边带了一些药材种子,我想种一些,为了制作一些药方。萼姐姐留下的医术里边有几味药淮阴没有,我想着能不能种出来。然后……仿制出来。”顾青宁道。

  李徽转头看着她,微笑道:“听说你配制了不少药方,颇有效果。淮阴百姓被你医治好了不少。你这是积功德之举啊。”

  顾青宁道:“也没有,只是见不得人间病痛。都是师父留下来的方子。要说积德的话,我也不是为自己积德,是为了我们全家。”

  李徽点头道:“辛苦你了。有件事,我想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

  顾青宁看着李徽,轻声道:“夫君不必解释,我顾青宁是那不识大体之人么?两位堂兄的事情,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近十万将士的性命,夫君的大业岂容他们破坏。东府军那么多将士战死沙场,别人家的男儿能死,我顾家之人便不能么?只可惜他们不是战死疆场,反令我顾家蒙羞。阿爷和娘亲从淮阴过时,我也是这么说的。夫君,你莫怪罪阿爷,他是顾氏家主,不能无动于衷。我想,将来他们会想通的。至于我,你更不必担心,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李徽呆呆的看着顾青宁,一时间无话可说。他本以为顾青宁会责怪自己,自己想好了许多大道理和安慰之词来见她。结果,到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徽放下锄头,走向顾青宁,伸手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叹息道:“有妻若此,夫复何求?青宁,你放心,岳父只是一时之气,迁怒于我。我只是希望他回吴郡冷静冷静。将来,我自会请他回来的。我不希望,这些事让你我生出芥蒂,你知道,我心中颇为内疚。于法于理我只能那么做,但于情,我却心中有亏。谢谢你能如此大度。”

  顾青宁紧紧抱着李徽,低声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

  李徽原定的赶回大军的行程在二月二十六。但恰逢苻锦之女李念的生日,故而李徽决定推迟数日,陪伴李念过个生日。因为李恩的生日也在二月,只是已经过了日子,此番也同时补办。同时也兑现答应他们的再来看望他们的诺言。

  当日李徽带去了两支小兔子和一头梅花鹿作为礼物送给李恩李念兄妹二人,两个小家伙开心不已。张彤云等人虽然没有出席,但派人送来了一些礼品,表示祝贺。

  当日热热闹闹的摆了宴席,苻宝苻锦也都欢喜。

  就这么一耽搁,便到了三月初了。三月初二,出发的一切都准备就绪,行前李徽叫了众人一起相聚。当日午间,酒席刚刚摆上,众人尚未入席,仆役前来禀报,说荀康等人前来求见。

  李徽忙出来迎接,见到荀康赵墨林等人大笑道:“诸位这么心急么?晚间自当和诸位话别,诸位怎地现在就来了?”

  赵墨林哈哈大笑道:“那可等不及了,我等急着喝主公的喜酒了。”

  “喜酒?喜从何来?”李徽讶异道。

  荀康抚须笑道:“刚刚接到禀报,朝廷宣诏官员已至射阳湖。约莫一个时辰便至。宣旨的官员是谢琰谢大人,他透露了旨意的内容。恭喜主公,获赐唐王之爵。从此之后,便是王了。”

  李徽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荀康笑道:“听说,此番刘裕也获封宋王,呵呵,陛下倒是懂得一碗水端平,一下子封了两个异姓王。”

  赵墨林沉声道:“主公封王乃是众望所归,那刘裕算什么东西,却也封王。”

  荀康笑道:“那倒是。那刘裕怎同我家主公比肩。但无论如何,主公这个王爵乃是水到渠成之举,这才是主公能配得上的爵位。”

  众人纷纷称是,一群人议论纷纷,情绪热烈。消息传到厅中,张彤云谢道韫都颇为惊喜,一时间互相侧目,相视而嘻。夫荣妻贵,夫君封王,妻妾们自然荣耀。谁不希望李徽的地位得到朝廷的肯定,功勋被认可。无论你实力多强,无论你有多大的功劳和名望,被朝廷认可还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此所谓名正言顺。之后做许多事,他人便无权置喙。

  这就好像大晋实行的士族认可制度,一个人哪怕再有地位和功劳,在豪阀大族掌控的领域没有得到士族的认可,那便依旧是寒门小族,依旧享受不了该士族享有的特权。得到了认可,哪怕你再没本事,也照样可以中正上品入仕,混入利益集团之中。

  李徽对这件事倒是没有心理准备。不过这终究是荣誉,倒也值得高兴。而且很显然,这正是自己希望达到的目标。在地位声望上对冲刘裕,不让其专美于前。北伐达成的目的之一便在于此。

  刘裕封宋王倒是不意外,李徽早有这样的预期。毕竟历史的进程便是如此。刘宋之朝代晋而立是真实历史的进程。只不过,在这个位面之中,和他刘裕一起封王的多了个自己罢了,当有不同的进程才是。

  李徽只是好奇,这唐王之号从何而来?记得当年司马道子要给自己封淮南王,自己身在徐州,或许封个徐州王什么的,跟这唐王有什么干系?而自己姓李,想到李唐这个名词所代表的意义,李徽顿时冒了一身的汗,赶紧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一个时辰后,风尘仆仆的谢琰在众人的期待之中抵达淮阴。谢琰顾不得喝口水,便宣读了诏书。诏书内容同荀康等人之言并无二致,赐李徽唐王之爵,以冀州十郡为国,可设属官,建殿宇。另有其他出行规格和待遇。

  宣旨之后,谢琰笑着向李徽道贺:“恭贺弘度兄受封唐王王爵,此乃弘度兄应得之封。朝廷上下得知收复关东之地的消息,欢欣鼓舞。官民无不赞誉有加。东府军之名也扬于天下。不容易啊,弘度兄,瑗度给你道喜了。”

  李徽连连道谢,于是重开宴席,引众人入座。所有人都高兴的很,酒席上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之后,李徽询问了唐王之号何来的疑惑。谢琰便将不久前在朝堂上的争执和自己提议唐王之号的事情告知李徽和众人。

  众人由此方知,原来唐王之号乃是取尧帝于冀州建陶唐之国的典故。

  赵墨林大声叫好道:“瑗度做的好,上古尧帝立国,后为一代圣君。今唐国再立,主公之贤或不亚于尧舜,将来唐国必兴,天下必安。”

  李徽连忙阻止道:“墨林兄喝醉了,这些话可不敢说。我何德何能,能和尧舜相比?这种话说出去贻笑大方。今日当笑话说一说便罢了,再不可言。这可是大忌讳。”

  赵墨林自知失言,佯醉打哈哈敷衍过去。

  席间谢琰又谈及朝廷内部之事,显得颇为焦灼。王谧之流安插刘裕一系官员,攫取重要职位。朝廷财税物资十之五六被输送给江州之军,供刘裕扩军。此为不祥之兆。又说有人对李徽能否全部收回关东之地提出疑问,封王之时,有人用这样的理由阻挠。

  对此,谢琰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不如见好就收,稳固关东东南之地,确保收复之地不失。

  李徽哈哈而笑,告诉谢琰不必担心。此次北伐务必成功,自己不会为了这些疑问便停止脚步,也不会为了保全爵位而半途而废。

  “我东府军北伐,乃是收复故土,解民倒悬之苦。至于爵位名望,都是附带之物罢了。你回去后奏明朝廷,我东府军将高歌猛进,收复关东,将魏国赶回北地。另外,我还将进军关中,收复故都。让陛下等着听好消息便是。他人诋毁之言,在大业面前不值一提。”

  就连徐州众人也对李徽这番话感到惊讶。李徽的目标居然还包括关中之地,这还是第一次提及。不知是酒意作祟,封王的喜悦让他脱口而出,还是他心中本就有这样的打算。亦或是故意让谢琰传话,有别样的目的。

  酒席散后,谢琰拜见谢道韫,姐弟二人各叙别情,颇为欢喜。李徽又命人请来此番随自己出征的原北府军将领,谢琰的老部下高衡诸葛侃等人前来相见。高衡诸葛侃等一杆将领在淮阴休养多日,此番李徽回来,两人联袂求见,请求跟随东府军北伐,李徽答应了他们。

  谢琰得知两人即将随同出征,于是谆谆叮嘱二位在保证安全的同时,要打出威风来,因为他们代表了已经湮灭的北府军的最后的余晖。

  “二位将军,当年我阿兄北伐未果,饮恨邺城。此番二位跟随弘度兄北伐,也是践行阿兄遗志。二位倘若能建功,阿兄在天之灵也必会欢喜。希望二位能够凯旋而归,届时瑗度必为你们设宴庆功。”

  高衡诸葛侃两人回忆起当年之事也是热泪盈眶,连连应诺。

继续阅读:第一五一四章 决心(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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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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