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思宁返沪时，正值上海酷暑。
路两旁的绿植晒得蔫蔫的，马路上外卖小哥全副武装飞驰在路上，每一辆轿车开过，都卷起一阵难耐的热风。炎夏既不适合应聘，也没有多少聘可应。
程信环顾被马思宁整顿一新的家，内心畅快，他劝马思宁趁暑假多陪陪七七，开学凉快后再寻工作。马思宁从谏如流——在洛城的一个多月，已让她从火急火燎的快生活状态中解脱出来。刚从洛城返沪的她，觉得凡事懒散一些没什么大不了。太阳照样升起，地球照样转，一日照样吃得上三餐。
周槑简直比七七还开心。寂寞的有钱主妇终于等回玩伴。小呆也很开心，因为他妈妈允诺他，但凡七七妈妈带七七出去玩，她也会带着小呆一起去。
还有一个人，因为马思宁返沪而开心，他就是张勋。
张勋跟出轨对象分手后，一心丁克的他为了缓解妻子的焦虑，开始探索孤老在上海的养老之路。马思宁因为好奇结果，与他保持联系。张勋不时将一些随想、感悟发给马思宁。其中相当多，没头没尾，莫名其妙，但并不招人烦。
譬如最近一次收到的消息是“院里的香柚树上挂满黄澄澄的花，朱美玉阿婆终于盼来了她在美国生活的女婿。”
马思宁收到这则消息时，正坐在从洛城开往上海的高铁上。她情不自禁去想象一棵迎风飘香的树，想象朱美玉是一位什么样的阿婆，她女儿跟女婿一起长住美国吗？为什么是盼回女婿而不是女儿？
自从入职养老院，张勋的短信逐渐充满诗的气息，十次里有八次能激起马思宁的想象。但马思宁从不询问，偶尔才回复。
“我什么时候能请你吃个便饭？”
“为啥？”
“我想见你一面。”
“做啥？”
“我快憋坏了。”
“！！！”马思宁握着手机，眼睛里的怒火燃烧。
“你可别想歪了。我的意思是我最近看了太多生死别离的故事，没人可倾诉，快憋坏了！”
怒火倏忽消散，改为笑意盈盈：“没空。我要带娃。”
一个小时后，马思宁挽着周槑的胳膊，前后蹦跳着七七和小呆，4人一起来赴张勋的约。周槑戴了3枚宝石戒指的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指向对面的圆圆饭店，说要去吃那里。
蝇头小馆里坐等许久的张勋惊呆了，一副慌张想逃的样子。
“我请客。”周槑朝张勋挤挤眼。张勋猛然想起她是谁，正要喊出来，被马思宁及时捂上嘴。果然是一起谈过恋爱的人，默契多一点。为了不让张勋说出“甜品店”“蒋老板”之类的词，马思宁也是拼了。
张勋的确是憋了很多故事。只是有陌生的周槑在，有闹腾的孩子在，他找不着感觉，说不出口。还是周槑跟他聊天，帮他寻到切口。
张勋说没进养老院之前，他把入住养老院的老人想得很凄惨，觉得他们不是给家里小辈腾空间，就是被不孝子们三振出局，像被人丢抹布一样丢进养老院。人老了不值钱。
实际上并非如此。至少有一半的老人是自主入住养老院的。那些老阿娘们看上去平凡无奇，与其他城市的老太太并无二致，实则受西方生活影响很大，与子女之间亲中带疏。七老八十，哪怕九十，仍旧独居。通常是发生过轻微跌倒后，才认老服老，意识到自己身边需要个人。
她们冷静而现实地认识到，久病床前无孝子。想要保持和孩子之间的和睦关系，就不能太麻烦孩子。于是，住养老院就成了她们的最佳选择。入住养老院后，她们配合度很高，也能在养老院简朴规律的生活中找到乐趣。
另一半因为各种原因被动住进养老院的人，成了让张勋感慨的对象。
他们有的是一碗水没有端平，惹得子女间生了罅隙，反而没子女照顾；有的是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把大半生的记忆都遗忘抹除，老来甚至不认识他们的子女；还有的把子女培养得太优秀，各个远居国外，鞭长莫及；更有的家庭生出变故，白发人送黑发人，晚年成为孤老。
把子女培养得太优秀而流落养老院的，落在张勋眼里像一出喜剧；因变故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则是实打实的悲剧，同时也是张勋的研究对象。
有一对夫妻，因为妈妈无法从失去孩子的变故中走出来，得了精神类疾病；还有一位阿婆，因为丈夫无法接受失去孩子，寻了短见，自此阿婆患上抑郁症。也不是没有坚强乐观的，一位叫朱美玉的阿婆自己罹患口腔癌，手术恢复期，失去了优秀的女儿，丈夫承受不住噩耗，脑溢血离世。
朱阿婆想，她好不容易从癌症中挣扎着活过来，不能浪费得来不易的胜利，也不能对不起吃过的苦。靠着这个念头，她熬过了接连失去亲人的悲痛。如今旧痛已然蒙尘，不再清晰锐利。她成了张勋重点筛选出来说服他老婆的案例。
没想到，他老婆根本不想听那些有的没的，她直击重点：孤寡老人是怎么养老的？
答案很简单。
居委和街道托底，共同当老人的监护人，送老人进养老院。
得到这个答案后，他老婆邬瑕施施然转身去做瑜伽。
周槑双手抱肩，越来越远离讲故事的张勋。要不是椅子有靠背，想必周槑已经离桌很远。周槑排斥张勋的失孤故事，那是她隐秘的担忧。她只想掩耳盗铃。
马思宁另辟蹊径：所以，没办法才去养老院的那部分老人，在里面不快乐？
张勋觉得，找个棋逢对手听故事的人，怎么那么难！
“所以我父母不能住养老院！”聚餐回家后，马思宁言辞振振向程信讲述她的结论。
刚下班的程信揉着太阳穴，半坐半躺在沙发上，耳朵飘过马思宁的话，心里想，自从意识到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没有矫情的权力后，他最近工作可用心了。问题来了，用脑过度补什么？
“我们要不要换个城市生活？”
程信下意识地屏蔽马思宁的唠叨，忽然，本能收回意识，截流住这句问话。
“换个城市生活？”
“是呀。你看现在，你爸妈在一座城，我爸妈在另一座城，我们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在第三座城。他们一天天变老，我们又没暴富可能，有必要要这么三家三地分离下去吗？”
“可是……老婆，你好像忘了。荣荣回过你老家一年多，不是因为找不到工作，又重新回上海了吗？”
华丽的幻想气泡破裂。
马思宁脑子转得飞快：移居省会怎么样？他们小家三口和爸爸妈妈们一起移居一座省会城市？去二线城市，享清闲人生。
“别瞎想了。要是换个城市能生活得更好，人们早就流动起来了。对于能力有限的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在大城市反而成本最低。大城市有聚集效应。你看人家骆驼祥子，一个月也能吃上一顿烂肉面。
大城市机会多，我们能在里面找到养家糊口的工作，孩子能边长边看新鲜事物。日子日新月异，远的不说，就说大木桥路上的那些商店，一个月不去能换好几家门面。现成的热闹给你瞧。多好玩啊。换个城市能有这种热闹？还不得是一成不变，一眼望到头？”
“父母需要养老的时候怎么办？”
“那时候再说。”
“凡事预则立。”
“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要为明天烦恼。”程信拉着马思宁的手，想借力从深陷的沙发上站起，不小心把马思宁拽进怀里。两个人近在咫尺对望，不约而同生出别的心思。只是天光还早，七七趴在沙发后的餐桌上看漫画书。
吧唧。
匆匆一吻的声音轻轻回响在租来的家里。
惊动七七。
七七回头，看到她爸妈相拥立在她身后，旋即露出灿烂笑容，大喊：“好幸福哦！这本书太好看了！我看完还要去图书馆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