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海底捞,没吃成。
马思宁带着七七,跟着荣荣重回荣荣家,点了些外卖,跟电话里的谷俊娜一起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
最后商讨出让谷俊娜再来上海。
为了减少舆论压力,这次就假借荣荣复婚,她被邀请参加婚礼为由头,让谷俊娜向婆婆请假,由魏星星陪着来上海。荣荣为了友谊,决心牺牲自己。
七七吃饱喝足,想起掉在地上的那枚戒指,于是趴地上寻找。她伸手在衣柜下摸索,除了一手灰,啥也没找到。
几天后,谷俊娜一人到上海。她说魏星星来了也没用,属于另类负担,索性不带他来。
跟春节时珠圆玉润、满面春风样子相比,谷俊娜憔悴很多。眼下乌青,唇色发白,头发乱糟糟束在脑后,拎了个黑色小包,一见两位老友就呜呜哭起来。
上次谷俊娜来上海,荣荣忙着出差,一次也没有见。这一次,荣荣专门为谷俊娜请假。马思宁自不待说。俩人在火车站接到谷俊娜,稍作歇息,按照跟医生约好的时间,直奔瑞金医院。
羊水穿刺。
拿到检测结果,结果解释:检测到样本Y染色体数目偏多,推测为XY与XYY嵌合,或者其它复杂核型。47,XYY又称超雄综合征,部分患者无明显的异常表型,通常身材较为高大,大多数患者性发育正常,不影响生育,通常智力正常,偶见轻微减退病例。运动发育和语言发育迟缓风险增加,行为异常风险增加,患者可能有多动症、自闭症、焦虑、抑郁、暴躁、易怒等症状。其他可能会有的异常表型有肌张力减退、运动型抽动、癫痫、脂肪增加、巨头畸形、巨牙、扁平足、眼距过宽和脊柱侧凸等。嵌合体个体具有临床异质性。建议持本报告进行遗传咨询。
两百来个字,谷俊娜读了十来分钟。眼光是飘的,怎么也聚不起来。头嗡嗡响,心砰砰跳,两腿僵直如铅抬不动,她的身体在腿上摇晃。手伸了一把要扶墙,因为判断失误,抓了个空,险些平地摔倒。马思宁赶紧扶住她。
当荣荣拿到检测结果的解释时,也懵了。看到那么多“风险增加”,情况似乎比她想得严重。
马思宁不需要担心接七七放学。周槑从马思宁那里听说她有朋友从老家来,马上自告奋勇表示要代接七七放学、照顾七七直到马思宁来领。
马思宁跟单位领导请假也不困难。她请假的时候,那个坐在画作前发呆半下午的邬瑕便改坐到前台座位上。老板偷着乐。马思宁请假不需要发工资,邬瑕的兼职合同决定了她只按活动场次领薪水,等于白用一前台。老板就差明着跟马思宁说有事没事多请些假。
荣荣不同。荣荣手上有一堆急等装修房的客户,这些客户花了大价钱买房子,晚一天装修,等于晚一天入住,等于多浪费一天的总房价的存银行利息钱。那可不是小数目。老板客户都在催促荣荣返岗,不胜压力的荣荣只好返岗。
马思宁表示她陪就够了。毕竟俩人谁都不专业,而遗传咨询的专家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预约到。
谷俊娜蜷缩在荣荣的床上。
马思宁从楼下取外卖上来,推门见谷俊娜如同她下楼前,一动不动。心疼之余难免气急。想责怪谷俊娜太丧,转瞬又觉得自己没有经历谷俊娜的痛,没有资格说她。马思宁就这样默不作声看着谷俊娜。
“你信命吗?”谷俊娜用气若游丝的语气问马思宁。
马思宁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信还是不信。
“我想起来一件事。我奶奶。92岁那年走的。她走之前其实身体还好。我还小,大概七八岁吧。有一次回老家,在屋子里踢毽子。
你知道农村的老式瓦房吗?屋子中间有一根横梁。一般是木头横梁。房子高,横梁就架得高。我奶奶的房子矮一些。毽子被我踢到横梁上,下不来。我闹着要玩。爸爸他们大人在院子里说话。奶奶便站到小凳子上,手持鸡毛掸子往落毽子的地方戳。
小老太太92岁了。走平路还行。站在凳子上伸着鸡毛掸子够东西,很容易失去平衡。可是七八岁的我,不懂这些。”
马思宁呼吸急促起来。她想阻止谷俊娜继续讲下去。可是嘴巴像被无形的手捏住,竟然开不了口。
“奶奶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她从凳子上摔下来,头磕到小书柜上,人倒在地上。倒在我脚边。我吓懵了。半天动不了。
后来,院子里的狗吠声叫醒了我。
我跑到外面,哭着找爸爸,跟我爸爸说奶奶倒在。那些粗心的大人,想当然地认为是奶奶拿鸡毛掸子扫卫生,自己晕倒的。我害怕大人责怪我,就谁也没说。
奶奶走了。我哭得可伤心了。主要是怕奶奶怪罪我,晚上来找我,把我也带走。大人们安慰我,奶奶是年龄到了,让我不要伤心。我慢慢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择出来。
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我都忘了,我才是害死奶奶的罪魁祸首。而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一次也没有忏悔过。我甚至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谷俊娜身子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半睁,泪水无尽地从眼眶里流出。那模样,看得马思宁发慌。
她轻轻摇晃谷俊娜:“起来吃点东西吧?”
谷俊娜转动头,将面孔闷在枕头上,声音也因此变得闷闷的:“因果循环,父债子偿吗?为什么受到牵连的是无辜的孩子?为什么不直接报应在我身上?”
马思宁实在摒不住,捂着嘴哭起来。
哭声呜咽,从指缝里钻出。
中午回家拿资料的荣荣打开房门看到俩人对着哭,气愤地直指马思宁没用。“她哭你也跟着哭。那她不是更从负面情绪里走不出来了?你要引导她的呀!”
马思宁为了有效引导谷俊娜,强行拖谷俊娜出门。
她拽着谷俊娜,在暮春与初夏之交,走在上海的街头。摩登女郎们早已换上裙装。马思宁把谷俊娜带到热闹的商场。商场里放着“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爱你……”
谷俊娜“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马思宁破防,与谷俊娜抱头痛哭。
有时候,没用也不是因为真没用,而是,爱之深,关联之深切,难免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