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槑急匆匆打了一辆车，直奔公婆家。
她是慢吞吞的急性子。平时慢吞吞，真有事，比谁都急。
出租车在玫瑰港湾大门前停下。周槑下车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站在公婆家门口，敲公婆家房门，左敲右敲，无人回应。她给婆婆打电话，没有人接；给公公打电话，也没有人接。正六神无主，一个座机打来电话，开口称其是交警，询问周其正是她什么人？
周槑的脑子，嗡一下乱了。
蒋逸舟的那句我找人，弄死那两个老家伙，如蛇吐的信子，嘶嘶响在她耳边。周槑浑身鸡皮疙瘩起一层。
手机听筒里传来的交警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周槑背靠房门，滑坐下去。天塌下来的感觉。
冷静了一会儿，周槑手机上叫车，急奔交警在短信里说的医院急诊部。
等周槑到的时候，公婆已经双双被推进急救室。
交警说，是出租车为了避让前方突然刹车的摩托车辆而变道，与后方疾行的车发生碰撞。后车追尾。由于坐在后排的周槑公婆未佩戴安全带，在碰撞的那一刻，身体出于惯性被抛离座位，头部严重撞击车身，造成颅脑损伤。加上她公婆本就是老年人，身体机能格外脆弱，损伤变得更加难以估计。
据那位交警说，120带走时，她婆婆林美琪已经昏迷不醒，公公周其正虽然没有昏迷，但两眼发直，口不能言，看上去也不乐观。
周槑等在抢救室外，浑身发冷，不住打寒战。
依据民法典规定，驾驶者在紧急状态下避险造成交通事故的，事故的责任应该由引起险情的人承担，避险人不需要承担责任。前后车司机也都受轻伤，包扎后离开。交警说他们会尽快找到引起险情的摩托车驾驶人。
“摩托车”三个字如锤子敲击着她的脑壳。周槑抱着自己的双肩，缩在椅子上，脸色煞白。
“同志，你没事吧？”叭叭介绍情况的年轻交警终于察觉不对，询问周槑。
周槑摇摇头。
“要不你给你老公打个电话，叫他也快点过来？”
周槑苦笑。叫他快点过来接走他爸妈吗？
“要是不方便，喊个你的朋友过来也行啊。”
半小时后，何花出现了。
周槑最想喊的人是马思宁，但因为跟马思宁在同一家单位待过，知道蓝绿下午只有马思宁和那个在画作前一盘坐就半天的胖子，马思宁走不开。她只好给何花打电话。
至于个中是否有让何花见证一下她导致的悲剧的深意，周槑自己也说不清楚。
何花带足烟火气，咋咋唬唬地来了。她本来就大剌剌的，喜欢出头。一经了解事情经过，便自命为周槑的代言人，自己跟交警交涉起来。
然而抢救的在抢救，逃逸的在逃逸，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一切要看后续发展。
何花买了热腾腾的四海游龙酸辣汤，揭开盒盖递给周槑一碗。周槑哪里喝得下去。她心里有个巨大的秘密，却无法告诉任何人。
自从程信从北京回到家，家里气氛就显得沉闷凝滞。马思宁失踪加失语。她晚归，问就是要办画展了，忙着加班；她回到家，匆匆吃过留给她的饭菜，便洗漱躺下陪七七读睡前故事。大人们心知肚明，知道她在生程信一声不吭辞职的气。但她不说破，田英和程长卫无处下嘴劝解。
程长卫第一个受不了。他感到胸闷。不住捶打胸口。他告诉田英，再不走就要闷出新毛病了。掐指一算，术后已经三个月。
见程长卫回家的心意坚决，田英只好妇唱夫随。
程信将大包小包的衣服快递回家，开车送父母去高铁站。看着年迈的父母相互搀扶的背影，程信内心涌起心酸，对马思宁不觉也生一丝怨念——要是她肯和气些，他父母也不至于倍感压力，闹着要回家。
送完父母，程信跑进乐高店，狠狠消费两千块，心情终于顺畅些。
他准点接七七和小呆放学，充满心机地带俩小孩在外吃饭，找了一家咖啡店，让孩子们在小圆桌上拼乐高，自己则坐一边刷手机。他在脑海里现象马思宁下班回到家，推门不见一人的惊慌。让她惊慌害怕，是他给予的不动声色的报复。
马思宁下班后回到家，看到家中无人，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想起婆婆早晨说过要走，还以为至少要过几天才走。
她换过拖鞋后，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期待，一步步走向客卧，推开客卧的门，客卧空无一人，床铺换了儿童床单。马思宁脸上的神色一松，肩头也跟着一松，嘴角不觉就上翘。
虽说婆婆在家里帮着做了很多事，但也带来了无形的压力。婆婆看她的目光始终充满审视，她对她的态度始终潜藏不满。她抓不到那些审视和不满的存在证据，但它们确凿存在。公婆在的期间，马思宁心情始终压抑但又不得不伪装成正常甚至昂扬。
现在，审视和不满都没了。
她感受到久违的自由和放松。
旋转身，脸上笑意放大。掏出手机准备给程信打电话，转念又想，程信或许是带着娃们去逛超市了？那她还是先痛痛快快洗个澡吧。
找换洗衣服的时候，她打电话给周槑，准备给周槑报个喜。电话接通的时间有点长。等待接听的时候，马思宁突然有种不好的心灵感应。电话接通，果然证实了她的本能反应很灵验。
何花接的电话，顾不上伪装斯文嗓，大剌剌一盆水似的把信息劈头盖脸浇下来。
事情较何花初去时有了新进展，ICU里发了三轮抢救通知。周槑婆婆不仅颅脑损伤、骨盆多发性骨折、9根肋骨骨折并导致肺部挫伤，还出现了重度的呼吸窘迫和失血性休克，生命垂危。医院已启动MDT机制，多个学科开启联动，协作共同抢救。
周槑公公颅脑损伤，髋关节严重骨折和移位，4根肋骨断裂，呼吸衰竭，医生剖开气管，使用了呼吸机机械通气。马思宁正好站在镜子前，她不由自主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
那些语言，那些词，光是听听，就痛感十足。
“市内怎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交通事故？”马思宁疑惑。
“大概老年人本来就骨质疏松易受伤吧。”何花道。
“到处都是摄像头，怎么会找不到肇事者？”
“改装的摩托车，套牌的车牌。交警正组织人力排查车辆上路的地方。”何花压低声音，“你知道吗？俩人在ICU一天的抢救费在一万五到两万五之间。乖乖。这钱目前是周槑交的。万一俩老的把财产都捐了？我滴娘！不敢想。”
马思宁听得心里一紧。
不止是费用的问题，而是……改装，套牌，突然急刹，太多巧合了。
“肇事者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马思宁脑海里一闪而过蒋逸舟。周槑前两天告诉她蒋逸舟对她还没有死心。但事关重大，无凭无证，不好在周槑伤口上撒盐。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把这句说出口。
周槑当天晚上没有来接小呆。小呆和七七分睡在儿童床的两头。本以为只凑合一晚，结果，接下来的很多晚上，都这么睡。
两天后，周槑交不出高昂的抢救费，而她父母，也到了上海。恨不得把一个人劈成三四瓣儿。不上班的何花豁出热心肠的本性，来回奔波，协助周槑安顿她的父母。小呆平日就交给程信，马思宁周末的时候去顶周槑，让她回家补会觉。
短短一周，周槑瘦了一圈，眼下乌黑，仿佛老了十岁。
因为进不了公婆家的门，不知道他们的银行卡号，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手机开机密码，周槑花光手上的所有钱后，决定放弃抢救。
年轻的小护士尖锐地反问：就放弃吗？想清楚了？放弃吗？
周槑塌着双肩，眼不敢抬，犹如过街老鼠。
待小护士走后，她捂着脸在拥挤的走廊里面墙痛哭。
周槑放弃抢救后，婆婆美琪不出意外走了。公公则出现生命奇迹，从ICU被转出，转往神经外科，通过高压氧等手段治疗其颅脑损伤，意识基本恢复。
当短短一周就老了十岁的周槑走进病房看望周其正时，周其正眼眶里闪着泪光，直盯盯地盯着周槑。周槑瑟瑟发抖，语不成句。
“爸，你原谅我吧，我实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她就放弃婆婆抢救一事向他道歉。
两天后，周其正撤掉仪器，可以讲话了。他讲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该救我。应该让我跟美琪一起走。”
小呆端着带吸管的水杯给爷爷喝水。老头子一抬手，打翻水杯。水泼洒一地，水杯在地上翻滚。小呆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周槑抱住小呆，对周其正怒目以视。
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她倾其所有救他，孩子都不管，父母都不顾，日夜守在外面。担心受怕操劳，终于熬到他睁开眼。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开口就是指责。早知如此……周槑收敛了她眼中的愤怒。
她放弃了婆婆，是因为婆婆伤势太重；她努力保全公公，何尝没有从公公这里拿遗产的想法？
揽着小呆离开病房，她吃惊于自己的算计。
（中秋快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