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皇城。云澍戴着斗篷走在主街道上,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到此地。如今正值灾年,各地战乱四起,还有干旱、瘟疫连绵不绝,连素来繁华的皇城都多了许多流民。
云澍环顾四周,问道:“墨尘兄,你就这么从魔界走了?他们会不会直接打起来?”
墨尘:“不会,妖魔生性质朴,又顺应天时,他们行为如此反常,一定是因为有人暗中谋划已久,从中挑拨。”
云澍:“你是说,天界的人?”
墨尘:“不错,而且十有八九和灵泽脱不了干系。我们要阻止,必须找到症结所在。”
主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大喊大叫:“杀人了!来人啊!”
人群如潮水,方才还宁静的街道登时人仰马翻。云澍压低斗篷,逆着人流朝骚乱处走去,衣衫褴褛的流民呼号着冲击关卡。
一开始,士兵们不敢拿矛指着流民,只是手拉着手围住关卡,阻止流民进城。不知是哪个人用刀刺伤了士兵,一见血,事情就变了味。
一个身披甲锐的将军举起弓箭,三箭连发,每一箭都精准刺中流民的心脏,方才还鲜活的人顷刻间变成尸体。流民群情激愤,几乎豁出性命朝前涌去。
云澍皱着眉头:“他这么做,只会让事情恶化。”
云澍活动手腕,闪身到将军身后,一掌拍在他肩颈处,那将军瞬间瘫倒,弓箭掉落在地上,在将军的脖子上,金色灵力一闪而过。
士兵们见将军倒地,一时之间群龙无首,流民越聚越多,有士兵扔下刀剑扭头向后逃去。
墨尘:“当下需要安抚民心,你得向他们表明身份。”
云澍深吸一口气,他从小在皇族中就没有什么存在感,习惯了被忽视的人,就不习惯被注视。自他有记忆以来,不论是皇家祭典,还是府内家宴,从来没人问过他的意见,哪怕他说了,也根本不会有人听。可是,此刻已别无选择。
云澍站上高台,掀开斗篷,掏出印着皇族图腾的玉佩,朗声道:“停手!我乃当朝皇亲,凡我朝臣民,朝廷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流民的骚动渐渐停止,有人带着哭腔问:“你说的……算数吗?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只是想要个安身之所。”
台下一阵应和之声,有人补充道:“我们冲关卡,是因为实在走投无路了啊!父母皆死于途中,钱财和食物也已经用尽,我们又还能去哪里呢?”
气氛一片沉重,士兵和流民皆安静下来,偶尔能听见几声啜泣。
云澍:“传我令,在城门外扎简易营帐,从我府中调粮草和药材,先为大家提供一个暂住之处。此后我将上报皇上,为大家寻得更妥帖的住处。”
士兵接过玉牌,层层传令,在城墙外安置军账,又从王府内搬了些粮草辎重,流民们感恩戴德,有序地领了物资回到军账。
“真不错,数日未见,云王爷真是令我刮目相看。”一道清越的声音从城墙上传来,那人一身罗裙纤尘不染,周身缭绕着仙气。她微眯着丹凤眼,逆光而立,嘴角含笑。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生离死别横在其中,分明只是数日未见,却恍若隔世。
云澍捂住胸口,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分不清乱了心跳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墨尘。
那人歪了歪头,一动念便来到他跟前,来人是周灵,她的面容似与往常不同,看起来更像九天上的谪仙。
周灵笑道:“怎么?认不出我了?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么?千机阁内我没死成。”
坏了,云澍心中一沉。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墨尘夹杂着万千怒火的声音:“写信?好啊,原来你早就知道周灵没死。”
身体里另一个魂魄横冲直撞,几乎快要挣脱而出,云澍几番压制,然而他的念力太过强盛。云澍眼前一阵发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天与地斑驳倒转。
“怎么了?”周灵上前一步,抓住云澍的手腕,她皱眉道:“神识不稳,难道是方才用力过猛?走,我先用银针为你稳住心脉。”
周灵掐诀瞬行,带着他来到皇城中的云王府内。云澍虽不受待见,但皇城中仍然有他的宅邸,只是皇帝老早就指了个由头,把他分配到偏远之地,美其名曰静养,实则是流放。云澍反倒觉得偏安一隅未必不好,因此这皇城也是许多年未归了。
好在王府内的下人忠心耿耿,打个照面就认出了自己的主人,领着他们进了宅院。
周灵一挥手关上房门,云澍此刻神识不清,可墨尘清醒得紧,他眼睁睁看着周灵一点点褪去云澍的衣衫,露出大片莹白的皮肤。
墨尘怒道:“不就是施针吗?用得着脱这么多?”
可是除了云澍,没人能听见他说的话。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的心上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可是他无法触碰,也无法和她说上哪怕一句话。
此等紧急关头,云澍连害羞也顾不上,只是低声下气在识海中解释:“墨尘兄,你听我说,我……当初邀你合体,确实怀有私心,但我真的早就想好了,一定要找个时机告诉你周灵复生的消息,可是还没来得及,对不起。”
墨尘:“好啊!原本以为你心若琉璃,君子之风,没想到切开是个黑心肠的!”
云澍急得快哭了,一半是愧疚,一半是心虚:“墨尘兄,我承认,我对周灵的确有些想法,但我后来确实只想救你,才提出合体的。”
墨尘:“那你也不该瞒着我!”
他俩在识海里吵个没完,周灵下针却毫不含糊,银针扎过中脘穴、风池穴,一路往上,扎到百会穴时,云澍只觉得眼前一黑,刹那间失去意识。
墨尘猛地睁开眼,看见周灵白皙的指尖,她正握着银针为他施针。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一抬手的距离就能碰到,他本以为,只有下到黄泉才能再和她见面。
缠绵的枝桠挤满他的心脏,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他紧紧把周灵抱在怀里,力道大得要把她揉进血肉。
周灵轻笑:“好了,虽然我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但你也不必如此肉麻吧。”
云澍抱她,她居然不会推开的么?墨尘心中醋意大发,掰过她的头与自己对视,万千情绪都融在这一眼里。
离得近了,周灵被迫仔细打量他,他仍旧是从前的样子,可眉眼锐利了许多,就仿佛宝剑开了刃,泄出三分凛然。她记忆中的云澍,看人时习惯低头,可如今他微微昂首,神情令人很难读懂。
他眨了眨眼,眼中似乎藏着星辰,这眼神与云澍从前看她毫不相同,恍惚令她想起故人。她此生,只与那一人对视过千万次,缠绵时、并肩时、死别时。
“别动。”他期身靠近她唇畔,呼吸缠绕在她耳廓,明明她轻而易举就能推开,可她一时鬼迷心窍,就真的一动不动,任由他越靠越近。
炙热在空气中蔓延,两颗心越离越近,周灵缓缓闭上眼。还没等到想象中的触感,她忽然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
就在此时,云澍的魂魄清醒过来,他夺回肉身,慌乱向后退了数步,脸从脖子红到耳根。他磕磕绊绊对周灵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也不知道刚刚是怎么了。”
周灵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此时的他与刚才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
云澍在识海内谴责墨尘:“你!墨尘兄,你怎可如此?我竟不知,你原是个如此唐突之人。”
墨尘一言不发,似个锯嘴葫芦,他打定了主意,无论云澍怎么呼唤也默不作声。
云澍闷哼一声,方才一番动作,他碰歪了背后扎着的针。
“扎着针呢,别乱动。”周灵运转灵力,手腕一翻,淡色光芒如同灯罩子,将云澍全身笼住,水波一样的灵力在他身上游走,他的灵台渐渐清明,从前的暗伤也一点点愈合。
天光从木窗子倾泄过来,四下里极安静,静得他能听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有件事,他已经克制得太久了,他本来决定好克制到死的,毕竟一个随时有可能一命呜呼的人不配和风花雪月沾上一点关系。
可是现在不同了,多年的心心念念,他可以不求回应,他只想她能听到。
“周灵,”云澍低着头,声音喑哑,“我知道现在不是好时机,可我还是想说。得知你身死的那天,我最后悔的事,就是还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你。我这一生,遗憾太多,不想再添一个了。”
周灵收了银针,屋外几声闷雷,平白衬得人心里有些沉。话已说到这份上,她再迟钝也咂摸出些滋味。她不擅长处理这种事,从前她以为云澍对她好,只是在还恩情,毕竟他一向心软,把恩情看得比天还大,不还完是不肯罢休的,只是……
周灵暗叹了口气,说:“云澍,是我太迟钝,今日才知晓你的心思。可是,我没法……”
云澍苍白地笑了一下,少见地打断她的话:“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心有所属,之前在你的心海里,我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