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她如何一步步沦陷，看见她反复辗转却又沉醉其中。他也曾经怨恨过，明明他和周灵的相逢更早。
他的眼底划过黯然：“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有些话不说不行。我心悦你，早在十六岁的大雪天。我做了十六年的瞎子，你是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此后数年，我的心一如当日，从未动摇。”
这感情太深重了，周灵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说。她承不起如此重的情，平日里骗人的谎话她没少说过，可是此刻面对赤裸裸的真心她反而慌了神，只好有样学样，也将自己的一颗心掏出来。
周灵：“我大多数时候都在行医，说是行医，其实是只图灵力，见死不救。有许多人当面骂我、诋毁我、欺骗我，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告白。我真的很感激，可是如你所言，我这颗心……已经被他占满了。”
这些话她从没和人说过，话说出口的时候面上有些难为情。她惯会把假意演成真情，演得久了，总以为自己心如木石，石头上一丝缝隙也没有。
如今缝隙开了个口子，便越开越大，她几乎是倾诉一般地继续说：“尽管我和他之间横着许多问题，前尘往事纠缠不清，但是除了他，我没法爱上别人。”
云澍像是早料到她的答案，陈年的夙愿得以了结，他心中虽苦涩，但也松快了许多。
墨尘的魂魄几乎是沸腾般地翻涌，云澍苦中作乐地起了些玩笑的心思，在识海里对他说：“墨尘兄，你可得感谢我，若不是我，你也听不到她的真心话。”
墨尘没心思追究他的隐瞒，也没心思回应玩笑，只是重复着：“我要出去，我要见她。”
从她说第一个字起，墨尘的心思全部心念就被她攫去。他此生第一次感到，原来情绪也是有温度的。他的灵魂仿佛在灼烧，他模糊地想，如果此刻他还在肉身里的话，大概那具肉身会被烧成飞灰。
云澍挠了挠头道：“这我也没办法，你肉身破碎，这是唯一能救你的法子。不过，是不是像方才一样，我失去意识，你就能和她见面？”
云澍环顾四周，目光定在屋内的梁柱上，那柱子上锃亮的漆反着光。罢了罢了，他俩刚经历完生离死别，如今好不容易要互通心意，就当是帮他们一把吧。
云澍双眼一闭，闷头朝那柱子上撞去，只听砰的一声，他并未撞到坚硬的木头上，而是撞上一张灵网。云澍摸了摸额头，眼神略有些呆滞。
“作甚？”周灵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收回灵力，半晌后尴尬地说：“不至于此吧，我这话的确说的直白了些，呃，那个，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是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周灵搜刮尽了脑海里安慰人的话，头一次恨自己嘴拙。
云澍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她误会了，摆摆手解释道：“不是，我并非想不开，其实……”
门外忽然呯彭一阵响，侍从大力敲着房门，边敲边催命似的喊着：“王爷，皇城有乱，许多人都跑了，咱们也跑吧！”
周灵弹指一挥，重重房门应声而开，王府外的街道上已是一片狼藉，就这片刻的功夫，素来威严整齐的都城已换了一副样子。
家家门窗大开，百姓们裹着包袱，拖儿带女。有马车的驾马而行，家底一般的当街奔逃，当值的金吾卫不见踪影。
由治到乱，不过区区半天的时间。
与灵泽几番相处，周灵已经意识到了，他所求所谋绝不仅仅是几人，而是整个六界，他早就不是从前光风霁月的神君了。她此番下界，除了来寻云澍，也是想知道灵泽究竟在人间谋划什么，只是她没想到，这预感应验得如此快。
云澍沉着脸吩咐：“云王府众人紧闭房门，没我号令不得擅动。”
说罢，他与周灵施诀来到神武大道，那是整个皇城的中枢，也是地势最高之处。
作商户打扮的人正破口大骂：“都怪你们这些贱民，要不是你们闯进都城，怎么会把瘟疫带进来？”
“呸，胡说！这瘟疫分明是你们自己染上的，不要把什么脏水都泼到我们身上。你们喊打喊杀，将我们四处驱赶，同为我朝子民，你们就比我们高贵吗？”
两波人隔着街道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他们中间横着几具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尸体的皮肤呈现出妖异的蓝色，血管青黑，犹如腐坏已久的树根。
天下承平日久，皇城又自古富庶，这里的城民自诩天命之人，早就被富贵乡泡得骨头都酥了。
这瘟疫来得蹊跷，且蔓延速度极快，被感染的人会在一个时辰内丧命。比瘟疫散得更快的是恐慌，整个皇城瞬间陷入混乱之中。
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如同受惊的兔子，一心只想逃离。
周灵凌空画符，无数藤蔓拔地而起，将那些尸体牢牢包裹住，一根藤蔓灵活地刺穿尸体皮肤，取了一点血，那血完全不是鲜红色，而是青蓝色。
周灵皱着眉头诊断：“这瘟疫来势汹汹，且古籍之中毫无记载。躺在那里的尸体，几乎已经不能被称为人了。”
“哟，除了墨尘都在这呢。与青玄子一战后，我们几个分道扬镳。你们倒是洒脱，徒留下刀灵和我相依为命，孤苦无依。”屋顶上飘飘然落下一道人影，那人身着紫衣，正是芝芝。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掏出手帕装模作样拭了拭泪。
刀灵扭过头，轻哼一声：“谁和你相依为命，晦气。”
在生死上走上这么一遭，再听到芝芝的插科打诨，周灵心中顿觉亲切，她难得和颜悦色地对芝芝笑了笑。
芝芝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哎呀，你可别笑了，你一笑准没好事。来来，说点正事，方才我和刀灵去探查了一番龙脉，发现这里龙脉不稳，应该是被妖魔动过。皇宫之中也隐隐传来消息，皇帝昏迷不醒，情况非常不妙。”
难怪皇城乱成这样也没人出来镇压，原来是群龙无首。从流民冲突到瘟疫席卷，事情一件接一件，这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这时间算得极准，龙脉刚被破坏，正是外邪侵入的好时机，再加上肆虐的瘟疫，幕后之人恐怕是冲着全城人的性命来的。
若是皇城都被瘟疫攻陷，那么离人界大乱也就不远了。
周灵沉下心来，她望了一眼混乱的都城，说：“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这瘟疫。”
芝芝点头道：“我正要说此事，这不是普通的瘟疫，它的源头并不是人间，而是冥界。我活了千把年，只听过这瘟疫的凶名，传闻它所到之处，一个活物也留不下来。”
情况越来越危急，大街上的一些人走着走着便倒在地上，肤色由浅转深，逐渐变成青蓝色，中病者的家人试图将他拉起来，可是很快，他们自己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
芝芝加快语速，不再卖关子：“这是幽冥疫，本封印于冥界，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解了封印，将其投放到人间。火系灵力可以暂时克制瘟疫，但无法根治。皇宫中有一神鼎，可用它来炼药，只是药方失传已久，需要调配。”
芝芝摊开手掌，一道流光从他掌心飞出，化成一樽巨大的三足鼎。这鼎通体乌金，上面刻着仙鹤，鼎身有灵力流转，从远处看，仙鹤就像活了一样。
得抓紧时间了，瘟疫蔓延极快，再拖下去，皇城所有人都会丧命。周灵言简意赅地分工：“芝芝，你和刀灵去封锁城门，将感染的人隔离在一处。云澍，你去安抚他们，为我争取些时间，我尽快调配出根除瘟疫的药方。”
云澍补充道：“既然火系灵力能压制幽冥疫，那我有办法。”
云澍一个不通仙法的凡人，什么时候学会火系术法了？周灵有些困惑，不过如今没时间多问，她只点点头，专心致志开始着手炼药。
芝芝和刀灵一头扎进人群之中，像狼入羊群一般将感染者赶到一处。云澍寻了处高台，调动灵力唤出业火。莲花般的火焰在皇城上空盘旋，所过之处诸邪退散。
然而他到底不是业火真正的主人，很快，他体内的灵力就耗尽了。
墨尘：“你再坚持片刻，若是无法支撑，我来替你。”
云澍咬紧牙关，冷汗顺着他鬓角一滴滴落下，他呢喃着：“墨尘兄，从前都是你们护我，如今我要是能多撑一会儿，胜算也大一些。”
周灵无暇他顾，从葫芦中取出天山雪莲、茯神、京墨，将其投进鼎中。鱼火如游龙，绕着鼎身来回盘旋，她倾尽所有灵力，将炼药的时间极尽压缩。
皇城中的哭喊声渐渐停了，未解甲的士兵们见此情形也来帮忙，感染者被单独隔离在东边，慌乱的人们不再打定主意弃城出逃。
上空有业火灼烤，减缓瘟疫蔓延的速度。神武大街之上，巨鼎如定海神针，镇住全城人的恐惧。周灵纹丝不动地坐在鼎前，她的罗裙上映着日升月落的暗纹，光影流转间，恍若传闻中的救世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