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心头一跳，飞快地收回手，应了一声好。
芝芝素来神经大条，不觉得他俩之间的氛围有什么不对，带头冲在最前面，被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黄纸糊了一脸。
“噫，谁这么没素质，随地乱扔……”芝芝揭下纸一看，只见纸上边沾着血——那根本不是普通宣纸，而是纸钱！
芝芝连道了几声“晦气”，一边抚着胸口一边躲在周灵身后。
黄色纸钱纷纷扬扬飘来，像是在为谁办丧。风卷起空中的血腥味，远处传来微弱的哀嚎声。
周灵掐了个诀，转瞬间就来到那声音的源头。地上躺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的四肢以奇异的姿势弯折，从远处看如同被人随意丢弃的破布。他身边横着两具尸体，看身形是一老一小，尸体头首分离，看样子归天已久了。
青玄子高举罗盘，嘴里念着符咒，青铜兵人在他的操控下举剑刺向地上那人。
周灵眼疾手快，催动鱼火朝兵人攻去，鱼火绚烂如流星，与青铜剑相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墨尘趁青玄子不备，提着饮愿刀三两下救出那人。
那人见识了青玄子的残暴，本以为自己今日便要做剑下亡魂，没料到会被人所救。他靠在树边，手臂无力地垂落，说一句喘一句：“多谢大侠相救……我本是山下的猎户，早就听说这里有个青道长……修为高深，家中幼儿得了寒病，药石无医，都怪我……是我一心要带孩儿来求医，是我害死了他们。”
猎户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两具尸体，豆大的热泪从他眼睛里涌出：“家中老父亲……与孩儿皆命丧他手，求求你们……杀了他！杀了他！”
猎户目呲欲裂，全身剧烈抖动，扭头咳出血来。
周灵按住他的肩膀，为他渡了些灵力，又以银针刺穴为他止血。她沉下脸来，声音夹着经年的宿怨与沉郁：“你放心，青玄子坏事做尽，为天道所不容，今日我周灵斗胆，替天行道！”
鱼火带着雷霆之怒喷薄而出，将暗下来的天色照得透亮。一时间，江河停转，草叶震颤。
青铜兵人被鱼火烤成齑粉，在青玄子身边堆成小土堆。
青玄子双目赤红，嘴角向上提，表情不似活人，倒像戴着假面。青玄子转头对着周灵笑，脸像面皮一样抻开，声音和破斧头锯门没什么两样：“好啊……都来了，杀……”
“杀”字落下时冒着森森鬼气，地底下凭空冒出更多兵人，在青玄子面前一字排开，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中的青铜剑。
芝芝被吓了一跳，小声嘀咕：“这青玄子看着怪吓人的，不会走火入魔了吧？”
周灵冷笑道：“想必是亏心事做得太多，终于维持不了那张道貌岸然的皮。”
墨尘提着饮愿刀就杀进去，长刀锋利，配合鱼火一起直击兵人的关节处，使那一圈兵人变成半身不遂的破铜烂铁。芝芝仗着自己灵活，在兵人的头上踩来踩去，把那些笨重的机器绕晕了。
然而兵人像是怎么也杀不完一样，青玄子自杀般地倾泻灵力，地底下冒出更多的兵人，将周灵他们团团围住。
天色彻底暗下来，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
果然如鹿僧所说，若是不攻击他的罩门，一切都只是徒劳，杀再多兵人也没用。
周灵和墨尘交换了一个眼神，周灵徒手握住饮愿刀，鲜血顺着刀背滑落，魔王血与刀身相触的瞬间，鱼火烧成冰蓝色，覆盖整个刀身。墨尘抓住周灵的手，皱眉道：“够了。”
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墨尘负责吸引兵人火力，周灵趁乱以鱼火攻击罗盘。和兵人周旋很危险，周灵不理会他的抗拒，将饮愿刀抓得更紧，魔王血从她掌中伤口处喷涌而出，涂满整个刀身。
周灵手腕上的红线也沾上血，在风中红得刺目。墨尘知道，周灵决定好的事，他没法阻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助她，竭尽他的全力。
墨尘三两步跨进兵人的包围中，饮愿刀裹挟着温度极高的鱼火，砍在兵人身上，仿佛砍瓜切菜。可是，兵人以极快的速度自愈，断肢自动拼接，永不停歇地超墨尘袭来。
他的虎口被震得开裂，他的血与周灵的血混在一起。
墨尘的指尖微微颤抖，右肩被青铜剑划伤，他却不惧，只轻蔑一笑，恍惚间又叫人想起那个顶天立地的魔尊大人，他嗤笑道：“不过如此。”
战局正是胶着之际，青玄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周灵，几乎要把眼睛从眼眶中瞪出来：“我记得你……噩梦的开始。”
周灵冷哼一声，双指一动，银针飞出，刺中他的百会穴，他仿佛恢复了些神智，握着罗盘神神叨叨地转圈，嘴里念念有词：“我是注定要成神的，我没有错，我没有错，妖魔都该死。”
周灵：“这个时候你还执迷不悟？你睁眼看看那边躺着的尸体，他们何其无辜，一家老小皆命丧你手。还有江州的村民，午夜梦回之时，你可曾听到他们的冤屈？”
青玄子把目光移向那两具尸体，极为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他抱着头道：“不是我，我没有，我听命于天道，天道怎么会错？”
他跌跌撞撞地伏在一座碑上，许是被周灵的言语刺激，他身边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出，在他周身凝成一道结界。
这样下去不行，根本碰不到罗盘，得骗他卸下防备。周灵熄灭了指尖的鱼火，一步步靠近青玄子。
墨尘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周灵，小心！”
一具兵人举剑朝她砍来，她后撤了半步，剑尖划破她的脸。周灵将血一抹，就势蹲在地上，此时她与青玄子距离不过一丈。
周灵仰起头，眼睛亮如星子，她说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这位仙长，你怎么受伤了？我带你回我们村子，村里有最厉害的医生，可以治好你。”
青玄子本就神志不清，听闻此言，还真以为回到了多年以前。周灵说的没错，江州的村民早就成了他的心魔，在每个午夜扰得他不得安眠。青玄子连连摇头：“不……不用了，我不去。”
“仙长为何不去？”周灵的声音忽地沉下去，“是怕冤死的厉鬼向你索命吗？”
青玄子的手碰到冰凉的墓碑，他倏尔想起些什么，又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仅有的良心。青玄子掏出墓碑下埋着的东西，说：“我没有忘记他们，一刻也没有，你看……这里有酒壶、斧头、镰刀，还有……还有竹蜻蜓。”
墓碑无字，碑下七七八八埋着些杂物，多年过去，斧头早已锈蚀，竹蜻蜓从中间断成两截。周灵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这些杂物分别属于谁家。她喃喃道：“我费劲粘好的竹蜻蜓，到最后还是断了。”
青玄子曾经在村子里住过一个月，就住在周灵家中，周灵的父亲略通医术，用乡下的土方把他治好。可是他伤好的第一件事，却是要了全村人的命。
周灵：“你假惺惺立个无字碑，逢年过节掉几滴泪，就能为自己赎罪吗？你把他们的命看得太贱了，和路边的蚂蚁没什么两样！”
青玄子哆哆嗦嗦地靠着墓碑，他终于意识到，过去他以为的正义，不过是灵泽刻意编织的弥天大谎。可是，逝去的已经逝去，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他道心动摇的刹那，灵力罩子也像潮水一样退去。
“你不是最信天道么？今日，天道要你死！”周灵抓住时机，调动全部灵力唤出鱼火，攻向他手中的罗盘。
轰的一声响，流星一样的鱼火把罗盘砸得粉碎。青玄子捂住胸口，顷刻间面色比纸还白：“你怎么会……知道？难道是……他？”
青玄子仰天大笑，一边笑一边咳血，他觉得自己应该恨，可是他恨不起来。幼时他孤苦无依，是灵泽给了他体面，给了他金光闪闪的一条成神之路。
周灵挑眉道：“谁指使的你？你有今日之恶果，全拜他所赐，你还要维护他吗？”
青玄子闷声不说话，嘴角向上牵起，他说：“遇到他，乃吾之幸事。”
说完这话，他一掌拍向自己的胸口，竟然自绝了心脉。一阵风刮起地上的纸钱，黄纸盖在他的脸上，遮住他仍然瞪着的眼睛。
猎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朝地上淬了一口，转身去收敛地上的尸骨。
“阿爸阿妈、楼雀、小桂，乡亲们，你们安息吧，我为你们报仇了。”周灵用鱼火点燃那堆杂物，一缕烟袅袅上升，在这缭绕的烟火之中，周灵仿佛看见他们在朝她挥手。
——
大仇得报，周灵心中却没有半分愉悦，而是空落落的。她双手掐诀，从青玄子的身体里引出他的精魄，鱼火如花瓣一样散开。一刻钟后，云澍重塑了肉身，好端端地站在众人面前。
芝芝绕着云澍来回看，还伸手扯了扯他的脸：“真是神奇，这就重塑了新的肉身？”
云澍垂下头，对周灵说：“你又救了我，在你的……心海之中，我亲眼看见你为我遭受逆天之劫，我欠你的早就还不清了。”
周灵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非要这么算的话，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身陷险境。出生入死这么多回，我们这群人已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不必说什么欠不欠的。”
半枚星星忽然开始发光，把黑下去的天色照亮。周灵仔细打量，随即欣喜地对墨尘说：“快来！青玄子身上有半枚碎片。”
墨尘一挥手，那半枚碎片如游鱼一般落在他的掌心，岁星代表净化之力，千万年过去，守护星似乎生出些神智，在它主人的手心中兴奋地晃动。
“你吸纳碎片，我来为你护法。”周灵双指屈起，杀伤力极强的鱼火幻化成水波状，轻柔地在墨尘身边形成一道结界。
半枚岁星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的眉心。墨尘闭上眼，千万年前的记忆如冰山一角，悠然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