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年前,神界。仙使们交头接耳,一位仙使说道:“界门已关了千八百年,这些年从来没有神仙要下界去历练,今天可是有大热闹看了。”
另一位仙使急忙捂她的嘴:“嘘,小点声,让灵泽神尊听见,他可是要生气的。神女大人是他最重要的亲人,如今要和混沌之物去人间历劫,简直是……”
墨尘站在界门前,回头望去,只见一女子身披月牙白素袍,眉间一点飞云花钿,正朝这边翩然而来。神女飒爽地朝灵泽挥了挥手,眼睛弯成月牙:“兄长,不必相送,这是我的使命,待我归来,再与你把酒言欢。”
墨尘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他终于看清了神女的脸,那张脸与周灵截然不同,可她们的气质竟有些相似,强烈的情感在他心中复苏。
他看见自己握住神女的手,与她一起头也不回地走出界门。神光当空,把他们的背影拉得老长。
阔别千万年,他本以为神女于他而言只是昔日的纠葛、雾中看的月光,可今日方知,有些人哪怕已逝去千万年,仍然深深刻在心里,见一面,念一生。
在岁星记忆碎片之中,他看见自己和神女的九生九世,他们曾做过凡人夫妻,也做过敌国的皇亲,前八世,每一世他们都从相爱走向决裂,神女为大义将他杀死。独独最后一世,她身为明宵,却对墨昀心软,选择自刎救他。
可就是那次,他回到神界,永失所爱。
成为魔尊非他所愿,他浑浑噩噩地由战神堕落成魔,守护星被灵泽搅散,坠入人间不见踪迹。自那以后,他觉得时间仿佛极为漫长,他的戾气越来越深重,他怕自己哪一天真的成了人间话本子上万人憎恶的魔尊。
于是他去求死,神魔榜上记载战力排行,他叩开每个洞府的大门,找每个不世出的隐士大能切磋,想要他们置他于死地,可是阴差阳错地击败了所有人。
魔尊之恶名愈传愈烈,无论是不是出自他的本愿,他手上也沾了些血,有些是妖魔的,有些是凡人的,时间于他而言是一把慢刀,每日磨在他的心上,唯余钝痛。
他把主意打到了临渊池,那是六界的枢纽,也是无人敢靠近的禁区。他本以为那里的天雷足够让他殒命,如此他也好去九泉之下给故人陪葬,可也许是命运使然,他没死成,还失了忆,与周灵签了主仆契。
——
过往的记忆如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他想追溯记忆的源头——他从何而来,他似乎有某种使命,但这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记忆还是有缺失。
但为何,这生生世世的情缘如此清晰,一丝丝撕扯,一点点占据。
墨尘醒来时,周灵他们正就地搭灶台煮火锅,热气腾腾的烟火一下子把他拉入人间。
云澍双手抓着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笋,脸上深一道浅一道,全是泥印。他热情地冲墨尘招手:“墨尘兄,你醒了,快来吃火锅。今天周灵大仇得报,值得庆贺,可惜这荒郊野岭,没什么珍馐,只能一切从简了。”
墨尘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周灵。灶台边,周灵将水抹在芝芝脸上,随后开怀大笑,与芝芝闹成一团。许久没见她如此开心,今天是她盼了许久的日子,不能让她扫兴。
墨尘站起身来,去拾了更多柴火,添进灶台里。芝芝凑过来问他:“怎么样怎么样?又吸纳了半枚碎片,灵力可有长进,可有想起什么?”
墨尘添柴的手顿了顿,他心中无端地涌起烦躁,硬邦邦地说:“凑这么近,是想被扔进火锅里,添一道水煮灵芝吗?”
“吃火药了你?”芝芝讨了个没趣,从周灵的乾坤袋中掏出美酒,自顾自地斟满。
周灵一边哼着曲子,一边杀鱼,手起刀落便将鱼开膛破肚,血溅在脸上也毫不在意。
刀灵捧起酒坛子便往嘴里灌,灌到一半时被芝芝拦住,芝芝说:“你这么喝酒,简直是暴殄天物,这可是我亲手酿的。”
一炷香后,火锅就绪,五人围在灶台边,周灵夹菜时碰到了墨尘的手,墨尘猛地收回手,周灵觑他一眼,心道:“他平日从不抗拒我靠近,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腕间的红线在风中摇晃,时刻提醒他之前甚至现在,对她怀着何种心思。这世间怎会有像他这般薄情之人,神女为他丧了命,他却能转头喜欢上别人。
墨尘闷头喝酒,几杯下去就醉眼朦胧。在月色与火光之中,他控制不住地看向周灵,看她笑意晏晏的眼睛,看她沾着酒汁的唇,看她修长白皙的手指,那双手握过匕首、银针,结束过许多人的命,触感却无比温暖。
他一直知道,她看似冷情,却最是心软。可他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沦,一想起神女,他的心脏就瑟缩在一起,针刺一样疼。
芝芝喝了酒就人来疯,他除了饮酒,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癖好,那就是给人做媒。他拽着两枚宽大的树叶,在月色中跳了一段七歪八扭的舞,然后指着周灵和墨尘两人说道:“今日月色甚好,恰是良辰吉日,二位佳人状若眷侣,何不成全一段良缘?”
此话一出,云澍夹菜的筷子啪地摔在地上,他弯腰去捡,不免想起心海中的景象,内心涌起一片酸涩。
墨尘反应很大地放下酒杯,心底里的怒火猛然爆发,这怒火多半是对着自己,小半是因为芝芝胡言乱语的一句话,几乎碾碎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理智。他皱眉道:“胡说,你不要乱点鸳鸯谱。”
他酒也不喝了,愤而离席。周灵终于明白了些什么,想去问清楚,于是也随他一道离去,云澍见状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等芝芝跳完叶子舞,转过身来,面前除了刀灵已空无一人,他呆呆地拉着刀灵喝酒,疑惑道:“咦,人都去哪了。算了,他们不喝我们喝,今晚一醉方休。”
——
十丈开外,墨尘停在一棵古树下边,他对周灵说:“你别过来,今夜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身后传来枯枝被踩断的轻响,周灵停下脚步,语气故作轻松:“怎么,今晚的火锅不和你胃口?我乃灵医,又不是厨子,于此道自然不精通。”
墨尘看向周灵,不接她的玩笑,那双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无,月光洒在他凌厉的眉峰上,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暗影,他的神情似乎比初见时更冷。
墨尘:“周灵,青玄子已死,你我同行一路,已是莫大的缘分。你为我寻回碎片,我很感激,接下来你我各有各的宿命,不如就此……”
在她身边多一刻,他负的罪就深一分,真到了此时,他才明白自己对周灵动了多深的情,连告别都说不出口。他偏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怕自己看一眼就反悔。
周灵沉默半晌,道:“吸纳这枚碎片,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墨尘:“没错,我乃魔尊,三一镇时你欺我瞒我,把我当奴才使唤,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只是本尊乏了,不愿再与你玩如此幼稚的游戏。”
月影婆娑,风拂过林间,如妖兽呜咽。落叶扑簌簌从枝头掉落,落在周灵鬓间,墨尘下意识地想抬手替她摘去,却只是掐住指节。
“你的意思,”周灵垂下眼,“你要走?也好,你说的没错,同行一路已是缘分,我不过是三一镇小小的灵医,怎敢妄图耽误魔尊的大业?”
也许是他终于从碎片中窥见自己的过往,后悔救她,后悔把魔王血给她,也后悔做那个善良得割肉放血救漠城的傻子。
周灵摊开掌心,饮愿刀留下的血痕只结了一半的痂,她以指为刃,把伤口割开。她的力道极重,令人瞧着都胆战心惊。
墨尘抓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把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从来不愿欠谁的。”魔王血一寸寸离体,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也一点点凉下来,她的唇变得苍白。已经够了,她用魔王之力击杀了青玄子,大仇已报,她也用不上这些力量了。
墨尘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语气有些涩然:“如此也好,既然要分道扬镳,不如就把一切都算清。临渊池你救我一命,花了三千年灵力,我这便还给你。”
他将灵力灌进周灵腰间的葫芦里,强劲的灵力如焰火一样亮,他不由得想起每一次他们共同点起的篝火,和彻夜谈过的话。那些话字字句句,每个字都印在他心里。
周灵:“我最后再问一句,杀青玄子前,你对我说,有极重要的话要亲口讲。”
“还有这个,”她晃了晃腕间的红绳,“你给我系上这个,是什么意思?”
墨尘又一次体会到心如刀绞的感觉,他明明已在心中预演过千百次向她告白的场景,如今却不能说,也不该说,于是他只道:“没什么意思,一时兴起罢了,你该不会是当真了吧?”
“既然如此,”周灵强压下眼底的薄红,不让声音露出一丝颤抖,她三两下解开红绳扔在地上,“还请魔尊大人自重,以后不要再……一时兴起。”
从未有过的情感在她心中蔓延,她长到这么大,头一次体会到了心碎的滋味。
周灵说完这话,转身便走,他知道的,这世间从来没有人真正走入她的内心,是他太过轻浮,想要叩开她的心门却不坚定。她一定以为,自己在戏耍她的感情。
周灵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墨尘心中升起希冀,他心想:“她会不会用主仆契,强行把我绑在身边?”
周灵偏过头,银白月光勾勒出清秀绝伦的侧脸,她的语气没有半分波动,然而说出的话却像刀剑,剜在墨尘心上:“当初救你,是为了利用你,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相逢。我既然能解除魔王血,也能解开主仆契。此后,我们便各走各的路,别再有瓜葛。”
她将主仆契强行从体内剥离,一时气血逆行,每一丝血脉都在疼,心脏也一阵阵发麻。她踉跄了一下,力气仿佛被抽干,只好勉强扶住树干。
一道身影冲到她面前,将她打横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