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墨尘的出现,周灵始料未及。
幻铜镜对于曾经的魔尊来说,不过是随手一丢的小玩意儿,但也是内里自成乾坤的空间法器。以墨尘现在几乎肉体凡胎的修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破了她周灵的法咒。除非……
周灵眯缝着眼睛,警惕地看着墨尘。
上次在云王府,墨尘展现出的魔尊气息绝不会作假,如果他时不时就会变换成魔尊形态,那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
墨尘不知道周灵所想,事实上突然进入到镜中世界让他也很懵。
他在外面看到周灵成婚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头涌上了一股莫名的烦躁。鲜红的嫁衣像盛开的血莲层层绽放在他眼前,最后一把长刀迅速撕开眼前的帷帐快速贯穿他的胸口。那种错觉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的心脏真的猛地刺痛了一下。他没多想,只是抬手抓住了铜镜的边缘,竟然就轻易地穿进来了。
墨尘来不及解释,只得冲陈书瀚喊道:“你不能跟她结婚!她是骗你的。”
周灵急了,道:“你不想让我嫁给他,也不必如此行事。”
陈书瀚此时虽然没全明白,但也从二人的对话中猜出个大概,随即二话不说召唤出自己的法器连环锁。墨尘此时灵力全无,只得凭着原身的记忆左右抵挡,十分狼狈。
周灵却在旁边像只小狐狸似的笑得正欢,想着反正在这虚无之境没人能死。
墨尘清秉着最后一点力气,上前几步,一手拍在陈书瀚的肩上,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然而,终于是支撑不住,就那么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你们俩?还有一段情?”陈书瀚问道。
“唉。”周灵轻叹了一口气,再次为命不久矣的陈书瀚先生贡献了她那精妙绝伦的演技,将墨尘塑造成贪恋自己灵脉的混蛋,不停强调灵脉是个稀罕物。
陈书瀚内心却是一阵狂喜,他之前就好奇人族医生如何能在三一镇立足,原来还有灵脉这种好东西。
周灵看着陈书瀚转得飞快的眼珠,算盘声清晰如钟响,心中不由得一阵鄙夷——这蠢货的二两脑仁用来入药我都怕吃出毛病。
周灵在心中数了数已经演完的戏码,发现还差一招欲擒故纵。
“之前我瞒着你,是怕你知道此事后心存芥蒂。如今纸包不住火,你要是想走,我也绝不拦你。”周灵决绝地一甩手,一副忍痛割爱的小模样。
陈书瀚哪里肯放过她,连忙应道:“你说的哪里话,我心疼还来不及呢。”
说罢,将婚契郑重其事地放在周灵面前,提笔呵成,随后巴巴地递到周灵面前。
“契约既成,即刻生效。”周灵轻轻地念道。
“你说什么?”陈书瀚没听清。
“镜花水月终成空,一朝风月一念生!”
随着周灵最后一个字落下,药庐中的一切霎时间像是被抽去了原本的形状,大红的、墨黑的、青黛的,各种颜色向着中心的漩涡流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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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消失,三人回到了现实世界,墨尘也恢复意识。
陈书瀚看着面前好端端站着的素璃,只觉得大事不妙。自己修行千年,竟然被周灵这个小丫头片子耍了。在极短的时间里,陈书瀚已经从一个模范的伴侣变成了可恶可憎的骗子,他只能殊死一搏。
“是周灵骗我,她...她卑劣!她狡诈!”
陈书瀚踉踉跄跄地爬到素璃面前,抱着她的腿,却无意之间扯下来那枚玉玦。
翠绿色的玉玦滚落下来,摔得粉碎。
素璃的思绪也随着玉玦的掉落回到了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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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镇旁边挨着一条江,江水飘飘荡荡从远处绵延而来,像少女搭在手腕上的丝带,把这处三不管的地界就这么隔了出来。
有一天,一个小妖正在山崖上倒挂着练功,突然发现江上经久不散的雾气都褪去了,露出秀气的江面来,江上飘来一座画舫。
有耳力强的妖听见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乘风而来,像是仙乐一般,竟失了神,跌落下去。消息风做的般,一时之间,整个三一镇都知道,镇上来了一群天上下来的仙女。谁能登上画舫,美酒灌身,得一个香吻回来,定会成为镇子上人人妖妖都艳羡的对象。
这天晚上,画舫之上照样是歌舞升平,甜腻的香气仿佛浸满了每一个毛孔,酒池肉林之下不少妖都现了原形。台子中间放着一只巨大的笼子,笼子里却锁着一位曼妙少女。
少女被一根链子紧紧拴住了脚,铁与肉的贴合之处已经磨破皮肉,有些地方甚至深可见骨。她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一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人,正站在笼子前面卖力地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啦,看月圆之夜狼妖变身!”
众人不屑一顾,毫无兴致。
那个怪模怪样的人干咳几声,故弄玄虚:“她可不是普通狼妖,她体内可是有王族血液!”
此话一出,堂间顿时面面相觑。
有人大着胆子发问:“可是漠北那位老狼王的后裔?”
那人见起了效果,顿时得意地大笑道:“此人正是狼王的小女儿素璃!”
“嘶……”此话一出,众人彻底安静下来。妖族极重血统,血统越纯正意味着地位越尊贵,同时日后修炼出的实力上限越高。因此,普通的妖只要感受到周围有王族的气息,要么退避三舍,要么跪下恭迎,是万万不敢僭越的。而素璃还不是普通的王族,那是漠北那位老祖宗的亲女儿,按理说在场的众人平时根本无缘得见身份如此贵重的妖族。
“她真是素璃?”有妖试探性地问。
“那还有假!”那人答。
“这要是被狼王知道,咱们在场的怕是一个都活不了!”恐惧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诸位怕是不知道。”那人顿了顿,将众人安抚下来。“漠北早就变天了!老狼王不知所踪,新王由大首领乌尔赞接任,此女早就不是妖族的公主了,不过就是一个被驱逐出境的阶下囚。”
短短几句话,不知包含了多少风云诡谲。
“我原以为三一镇与别处不同,没想到都是群胆小鬼罢了!”那人眯缝起眼,激将道。
“怕什么!”人群之中一瘦高男子率先出声。“老狼王已失势,今日有机会能将曾经凌驾在我们脑袋上的王族踩在脚下,各位还犹豫什么!”
霎时间,群声鼎沸,呐喊声中狂热的情绪逐渐发酵。人群向前涌去,将笼子团团围住。素璃蜷缩在笼子中央,身体上的疼痛已不足以唤醒她的神志,她的思绪逐渐飘回到漠北之地。
一个晚上,她失去了所有,身份地位、亲人之爱,当所有的信仰全部崩塌,她觉得活着也是一种折磨。而平时对她毕恭毕敬的贱妖们,现在高呼着折辱她的口号,这一切都荒诞极了。
突然,她感受到有人将一支不明的液体刺入她的身体,原始的血脉突然被唤醒,她怒吼着现出了原形。
不对,这力量比之前自己常规的变身状态更加暴戾。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以让她在刚成年的年纪就可以进入狂化状态。
在恍惚的意识里,她看到那群人的眼睛中又重新充满了恐惧,本来比她大很多的笼子如今紧紧地束缚住她,手腕粗的筋条深深地勒进她的肌肉里。
……
等她清醒过来,只见旁边一个清秀的男子正围在她身边忙前忙后地处理着血迹。
“你是谁?”素璃警惕地与他拉开距离。
“我叫陈书瀚。”男子阳光灿烂的笑容,几乎是瞬间将素璃死寂的心撞出一条裂缝。
“我出去浆洗,看到你从江上飘下来,可吓了我一大跳……”陈书瀚絮絮叨叨地跟素璃交代着前因后果。
误以为上天怜悯,在黑暗的日子里撕扯出一道光,却不知爱有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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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无缘无故陷入狂化状态呢?”
墨尘淡淡地质疑,周灵都不禁敬佩几分,魔尊果然脑子好使。
“市面上流通的催化物根本不可能让一个普通的妖族进入狂化状态,要么他早知道你是王族,要么是他自制。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筹划了相当长的时间。”
陈书瀚还想解释,却被素璃的一声暴喝打断。
“你认吗!”素璃质问道。
“我确实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但是我毕竟助你逃出来了!如果不是我,你会毫无尊严地被那群人折磨到死!”陈书瀚拼命挽回自己在素璃心中的形象。
“如果她不是王族,你还会助她?”墨尘真的是出于好奇,但这话太过刺耳。
素璃闭上眼睛,她的眼泪刚才已经流干了,此时只觉得酸涩无比。“我问你,你可曾对我有半分真心吗?”
周灵一个大白眼翻起来,都这节骨眼了,还问这种蠢问题。
“我……”陈书瀚想说有的,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倒不是他恶到极点,只是他乍一听到“真心”二字,心中有些许茫然。自己有“真心”吗?“真心”是个什么东西呢?在市集上称量,好像一块灵石都换不来,但是想要拥有,多少灵石都换不来。他一个戏如人生的骗子,靠嘴上的功夫活着,靠情情爱爱维持生计,多骗些灵珠去卖钱,要是真得了一颗真心回来,摆在哪里呢?
素璃闭上眼睛,手中的灵力已经跃然而上。
陈书瀚知道她杀心已起,不再装了,威胁说:“素璃,我与周灵签了婚契,同死同生,你难道想看她死?”
周灵得意一笑,她一伸手,那纸婚契出现在众人面前。本该写着“周灵”二字的地方,“素璃”二字正在不断跳动。
“什么!”陈书瀚大吼一声。“你竟然骗我!”
“就许你骗别人,不许别人骗你啊?双标狗,哦不对,双标羊!”周灵不屑地白了他一眼。“你再看仔细点,还能不能看出什么来?”
只见那红色的婚契渐渐变了颜色。墨尘眼神微动,这张纸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主仆契!
“天地之合,万事俱兴。结彼之契,与子共生。”周灵念出结契咒语。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六芒星阵在素璃和陈书瀚的脚下亮起。
陈书瀚的额头也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六芒星。
“主仆契成,仆随主命。主人可以随意裁决仆从的生死,仆从不得反抗。如果主人身死,仆从亦不得幸免!但你死了,伤不到主人半分。”周灵如同威严的法王,无情地宣布主仆契的规则。“现在他的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是死是罚,由你决定。”周灵是在暗示素璃。
陈书瀚突然像狗一样爬到素璃面前,抱紧素璃的大腿。
“素璃,不要杀我,求求你了,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陈书瀚哀求道。
素璃听到“爱”字,如今只觉冰冷,突然手掌催动灵力,一掌拍向自己命门。
陈书瀚冲到素璃身前,阻拦了素璃自尽。
素璃轻蔑一笑,疏离地:“你是真的担心我,还是害怕我死了之后,你也会身死道消?”
陈书瀚一时被问住,神思恍惚,眼神似有回避。
他不像素璃在宠爱和期待中降生,他不过是从小乞讨父母怜惜的孩子。他第一次夺人内丹,便是她母亲的,因为这样她就不会离开自己。之后,他开始学着爱人的模样,骗取内丹续命,直到遇到了素璃,似乎有些东西在变化,但他分辨不清。
“你们恋爱脑真是没救了。”周灵气急败坏地指着素璃的鼻子骂道。“我骗他签下主仆契,是想让你有亲手杀了他的机会。”
哪承想素璃死意已决,她惨笑一声,只见血雾纷飞,两人齐齐倒在地上。
墨尘大受震撼,他现在如一汪清水,在还没分辨四季的时刻,就被暴雨袭击,不知情为何物,但这生死相逼,属实看不懂但心痛。
“死都死了,灵力不能浪费。”
周灵冷漠地摘下腰间的青玉葫芦,葫芦悬在两个尸体中间。她双手合十,像个超度亡灵的灵巫,但她嘴中念的却不是什么超度之词,而是夺人灵力的咒语。
藤蔓从葫芦里蔓延而出,藤条上遍布经年的血痕,嗤地一声刺进他们的身体,二人的灵力顺着藤蔓被吸进青玉葫芦。
从始至终,周灵没有看尸体一眼。
墨尘望着她淡漠的眼睛,那双眼太过沉静,什么生与死、爱与恨,在她眼里从来不值一提。也许世间唯一能勾起她兴趣的,就只有灵力了吧。
墨尘后来想起觉得高山君是爱狼妖的,否则他就有机会夺取内丹,为何还要相伴那么久,又在死的时候紧紧握住狼妖的手呢?
秋风骤起,落叶归根,死去的灵魂静静地蛰伏着,等待春意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