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父无母,生于乱世。”伴随着芝芝喃喃的声音,数万年的画卷就这么徐徐展开。
魔界十二城曾是威名赫赫的存在,城域之中,人烟断绝,只有血腥气仿佛深深沁进了土地,经久不散,邪恶滋长。
那日,魔王邀请半个城的魔族都来看戏法。之间一六等分的圆盘被放置在高台中央,魔王带着一众亲信手持箭簇站在一侧,另一侧被抬上去个披头散发的人。
说是人,其实大概是个连人形都维系不住的低阶魔族。
他身量纤细,瘦骨嶙峋,眼睛半眯着,碧瞳微露。一根细长的丝线从天灵盖的位置穿了出来,伏行数十米,被握在圆盘那头的魔王手中。魔王手指微挑,将那细线猛地一拉,那人像是遭了烙铁之刑,双目圆瞪,瞬间爆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是个少年人,要不是破了喉咙,恐怕还有些清越。那细线原来是水面的冰山,看似是一根,实则是密网,根根潜伏在少年的皮下。伴随着魔王的拉扯,泛着若隐若现的红光。
“你瞧,这不就醒了?”魔王揽过身边的爱妃。
淫邪的目光扫过美女的娇嗔,再看向少年时更淬了几分嗜血的兴奋。
这个戏法很简单,站在这边的人将箭簇射向飞速转动的圆盘,圆盘上布着六道不同的秘术禁锢,箭簇穿过圆盘,就会带着这层秘术刺进少年的身体。少年的身体会因秘术的不同而发生不同的异变,给看官们取乐。
少年仰着头,已经粘连结块的发丝从他的脸边滑落,模样终于映入眼帘。即使现在已经瘦的脱了相,还是可以想象出他曾经必然是个英姿勃发的人中之龙。那双碧绿的瞳生的如此无暇,哪怕是仙界的宝石也不可与之比拟。
可是,他现在对周遭的感知一片模糊。
这里是哪里?
我又是谁?
痛,他只能感觉到好痛。
第一支箭镞已经向着他的面门飞驰而来。奇迹并没有发生,那冰冷的利器狠狠扎进了他的身体,不断绞着他的肉,刺激着他的神经。看着对面一众人哈哈大笑的样子,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泉水一般灌进了他那茫然的脑海里。
什么味道?
他贪婪地感受着……
不光人有恶念,魔同样如此。从上古时代进化到现在,同情和怜悯逐渐演变为初级的善,恶也相伴而生。可荒谬至极的是,善的增长是如此缓慢,如初生的幼苗,哪怕细心呵护还是有可能夭折;而恶却能在任何条件下野蛮生长,滋养出力量强大的魔鬼!
而他,掌握着万恶的源头!
这力量不断累积,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沉寂太久!
无数的箭簇向他袭来,但是他毫无惧意!
她死了!教导他向善的她死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如今他一掌拍出,便是从此入魔!
所谓魔王!所谓上神!不过尔尔!
狂暴的灵力就宛若实质地向他身遭疯狂涌去。
众人还在震惊于灵力波动,天象已然骤变!
“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魔王大惊失色,不断被逃窜的众魔推搡着。
那高台之上的人衣衫褪尽,皮肉中的红线被根根剥离。墨色长丝漫天狂舞,碧瞳之中已没有任何情绪。他只是微微抬起了手指,无数气状的黑龙从天边嘶吼而来,遮天蔽日,宛若诸神黄昏!
“恶念丛生,剔骨从善;众生皆苦,我自渡之!”
他默念着她曾经教他的法诀,像是要抓住最后飘散而去的温存。
随着四句箴言缓缓降下,整座魔王城已经被他的气息所笼罩。他看着在地上匍匐着的,像蝼蚁一样的魔王,只是轻轻叹了一句。
“死吧。”
魔王肝胆俱裂,他还来不及抬头,看清楚空中的少年到底长什么样子,无数的黑龙呼啸着冲向他。顷刻之间,片甲不留……
几日之后,十二个魔王的头颅围成一圈,被摆在法阵之上。法阵之外,层层叠叠的魔族跪了千万里,全都朝向他们最尊敬的王!
中间的君王负手而立,他思索了一阵,开口道:“魔界十二城已灭,从此魔族不分你我。各部繁衍生息,切勿再起争执。”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我不喜别人叫我王,好像我是个暴戾的独夫。我名墨尘,你们以后,可称我为尊者。”
众魔再拜,口中喊得已是“尊上”二字。
周灵不过是个凡人,确实没有听过这段关于魔尊的往事。
芝芝继续嘀咕:“你快将他送走,咱们庙小,这祖宗一挥衣袖,你我小命就没了。”
周灵托着下巴沉思:“不行,医者仁心,救人一命功德无量。”
芝芝像是听到了天大笑话:“仁心?功德?你这话叫三一镇任何一个人听,怕是得笑掉大牙,你可是远近闻名的恶女灵医,就别装什么大善人了。”
周灵两眼放光:“他是魔尊,灵力高深,我救他一命,收他五千年灵力不为过吧?”
芝芝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沉吟片刻,道:“不可不可,他不是寻常人,不一定能领你的情。依我看,还是趁他没醒,将他丢得越远越好。”
周灵却顾不得那么多,转身回房间,搬出了几个大箱子。
“你要做什么,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里装的都是你这些年积攒的灵药。”芝芝不解道。
“别废话了,快来帮忙,我要把他救活!”
接下来整整七日,医馆四处弥漫着药香,箱子里的灵药一日日减少,每天她给墨尘喂灵药就像在喂金豆子,吃完灵药还不算,她又采来草药做药浴。
墨尘的经脉被天雷毁得七零八落,还留着一口气,已是奇迹。
芝芝帮了三天忙,便推脱说看见魔尊的脸就头晕,之后再也不管,每天去酒肆里打酒喝。
周灵搬来木桶,倒上热水,在桶内放入扶桑果、帝休木、千山雪芝等百余种珍稀药材。
屋内燃起檀香,满室芬芳。壁炉里的火柴毕剥地响,木桶被置于正中,墨尘在榻上沉睡,白色的帷幕随风而动。
周灵坐在床边,手中拿着剪刀,一点一点地将他身上带血的布料剪开。
他背上伤痕遍布,据说天雷留下的伤会反复发作,每次发作时,长好的血肉都会再次被电光崩开。
周灵皱眉检查他的伤势,这魔尊身体恢复得很快,再加上灵药的作用,伤口几乎已结痂,就连被她用匕首刺的伤口也都快长好了,只是还有雷光未消。她手指轻抚过那些伤口,指尖带着灵力,一寸一寸将残余雷电从他身体里拔出来。
这过程极煎熬,墨尘依旧未醒,悬在床边的手无意识颤抖。
良久,他一偏头,吐出一口血。
周灵用帕子擦去血迹,伸手去探他的脉搏,是似有似无、元气将脱之象,如果不能扭转,他怕是再也醒不过来。
周灵取下腰间的青玉葫芦,里面装的不是别的,是她行医这些年积攒的两千年灵力:“还需要再攒三千年灵力,就能去千机阁问起死回生的办法。”
“救,还是不救?”
若是救了,万一魔尊醒来不认账,她付出的灵力与药材都打了水漂,可若是不救……
他静静躺在床榻上,因为闭着眼,看不见那夺人心魄的碧绿色眼瞳,他整个人就像一碰就碎的白玉瓷,没人会将他与传闻中杀人如麻的魔头联系起来。
挣扎许久后,周灵下定决心,打开青玉葫芦,两千年灵力喷涌而出,房间内的摆设被灵力冲击,在原地震荡。葫芦幻化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帐篷,牢牢将两人包裹住,青绿色的荧光在他们身边飘荡,仿佛混沌初开,人间尽头。
她双手掐着繁复的法诀,灵力如一条长龙,自眉心灌入墨尘的身体。
自灵力入体,墨尘的意识已经开始回笼,他恍惚中看见一盏豆黄色的灯,燃着的灯芯忽明忽暗,照得全身暖融融的。
似乎还看见一双白皙的手,骨节分明,那双手像是带着魔力似的,它抚过他残破的身体,抚过的地方就生出新的血肉。
他全身被药水泡着,墨发散在水面上。在朦胧水汽中,他终于睁开眼,先是看清木桶边烟青色的裙摆,而后是一张清清冷冷的面庞,她面容昳丽,眉目间却带着几分锋利。
墨尘开口,声音嘶哑:“是你,救了我?”
周灵乍一听到他的声音,左手迅速握住匕首,全身绷紧,道:“如你所见。”
有水汽挡着,墨尘看不见她的动作,他又问道:“劳烦这位姑娘,请问我衣衫在何处?”
周灵早已在电光火石间打好了腹稿,即便魔尊不认账,她也要软硬兼施逼他留下灵力,没承想竟听到了如此客气、如此温和的一句话,这还是那个魔尊吗?他难道被夺舍了,还是被雷劈傻了?
她木愣愣地去芝芝房间里翻出一套玄色衣衫,扔给墨尘,而后转身出了房门。
周灵抱臂在门外等了半晌,吱呀一声响,墨尘穿好衣衫推开木门。
院中野花摇曳,风吹过槐树,叶子扑簌簌落下。周灵打量着他,依旧是那张脸,不同的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而非妖异的碧绿色,不对,神情也不似魔尊,那魔尊看人时了无感情,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而眼前这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中似有些清澈和无辜。
墨尘率先开口,他声线偏冷,但由于笑着,听上去十分亲切:“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报答?”
周灵冷笑一声,还疑心这魔尊在装傻充愣。
她试探道:“想报恩,那不如先给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