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销金帐暖心初漾 孤冢夜寒志未酬
霆雨1632025-07-29 00:073,557

  见时保来到,薛宴心头一凛,不敢怠慢,疾步迎上躬身行礼。

  时保满面春风,先向薛氏父子道了喜,随即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圣人口谕——赐薛、林氏玉如意一对,御笔‘珠联璧合’匾额一方!恭贺新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堂朱紫官员如同被风压倒的麦浪,齐刷刷跪伏在地。林星曳顶着沉重的翟冠,也不得不深深低下头去。

  跪拜的瞬间,她敏锐的余光捕捉到身侧薛琰虚扶的手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宽大的袖袍底下,正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然而,当他抬起头时,那张俊逸的脸上却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失控只是她的错觉。

  “臣,叩谢天恩!”薛宴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望着那御赐金匾光洁如镜的表面映出的自己扭曲的倒影,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三日前御书房里,皇帝陛下那看似随意却字字千钧的话语:“薛卿这门亲事结得好啊……林琼掌着户部茶税,往后这账目,想必会‘好看’许多了。”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悄然升起。

  时保宣完口谕,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薛大人见谅,原本师父他老人家是要亲自来道贺的,奈何近日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师父须臾不敢离陛下左右,在宁华殿侍奉着呢,只好由咱家代劳了。”

  “时公公言重了!陛下亲赐恩荣,已是薛府莫大福分!还请公公务必赏脸,饮一杯薄酒!”薛宴笑容满面,言辞恳切,见时保没有推辞,立刻示意下人将其引至正厅东北最尊贵的一席落座。

  陈渊冷眼旁观着时保被奉为上宾,这才不动声色地在韩泽后方的次西桌坐下。目光扫过桌面:玉带围腰、金玉满堂、青花海水纹碗盛着的鲍鱼干贝,下方是青瓷碗和竹木箸。

  他抬眼瞥向前方韩泽的席位,却是酱紫的桌围,配着银碗和象牙箸。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掠过陈渊眼底,这侯府婚宴的座次尊卑、器物等差,昭然若揭,比之自家府邸,倒也不遑多让。

  随即,他的目光追随着一队抬着贺礼鱼贯而入的下人,最终定格在那尊三尺高的红珊瑚树上——它在一众礼物中鹤立鸡群,流光溢彩。这正是他精心挑选的贺礼。

  看着那珊瑚树繁复盘错、如同蛛网般伸展开的枝桠,陈渊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餍足的微笑。多么贴切的象征啊!这不正是他苦心孤诣、层层编织的关系之网么?如今,这张无形的巨网,终于稳稳地罩住了薛林两家,将他们牢牢地网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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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琰自拜堂礼成后,便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他从时保开始,在礼官的提点下,按着次序向满堂宾客一一敬酒。道贺声、恭维声、劝酒声此起彼伏,灌入耳中却模糊不清。

  他不知自己敬了谁,更不知饮了多少杯,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只留下灼烧般的麻木。直到最后一桌敬完,喧嚣似乎才稍稍远离。他精挑了一支素雅的青花酒壶握在手中,以“更衣”为由,悄然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喜庆漩涡。

  回到内室,薛琰迅速褪下那身刺目的绛纱喜服,换上一身素净的常服。

  没有惊动任何人,薛琰牵出骏马,翻身而上,策马扬鞭,径直向北,朝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将身后的锣鼓喧天、红烛高照,连同那场名为“珠联璧合”的盛大仪式,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马蹄踏破清晨的寂静,也踏碎了他脸上最后一丝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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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洞房。当更鼓荡过侯府九重檐角时,林星曳腕间的鎏金虾须镯突然滑落枕畔。她慌忙拾起冰凉的镯子,指尖触到内圈錾刻的“琰”字——这是薛家聘礼里她最喜爱的一件,只因这个“琰“字。自拿到这镯子,她每日都将这琰字轻抚些许。但此刻,她竟觉得这字有些陌生,有些不认得了。

  窗棂外飘来醺然的酒气与《关雎》的残调,掺杂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姑娘用些杏酪吧?”柚禾捧着甜白瓷盏进来,盏心浮着两粒枸杞,艳如喜帕上的唇脂印,“姑爷想是被宾客缠住了。”

  “你说…”林星曳忽然抚过发间累丝金凤,他今日,是不是脸上不悦?”

  “姑娘别多心,成亲是多重要的日子,尤其这还是桩御赐婚事,心里再是欢喜也不能让人看笑话不是?“柚禾说罢将杏酪递给林星曳。

  林星曳宽慰了些,她听着烛芯爆开的轻响,想象着薛琰慢慢取下自己发间的玉簪,袖口玄色的螭纹擦过自己下颌的样子。等下是该唤他“夫君”还是“公子”?他又会唤自己“夫人“,还是“娘子“?

  这满床的红枣花生,还有一方刺眼的白巾,想到此处林星曳不禁红了耳根。

  “姑娘耳坠松了。”柚禾的指尖带着薄茧,小心系紧赤金珍珠珥珰。林星曳望着铜镜,镜中人双颊飞霞,眼波流转处尽是潋滟春光——原来书中说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痴态并非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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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琰自婚宴一路策马出城。

  京郊的墨山在沉坠的暮色里轮廓渐深,铁锈般的深褐色山体融入暗蓝的天幕,将将入夜,寒气侵骨。

  薛琰勒住缰绳,滚鞍下马,粗重地喘息着,抬手抹去额角冰凉的汗珠,一步步走向那座被荒草淹没的孤坟。终于,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土里,喉间压抑的哽咽再也锁不住:

  “娘……儿子……来看您了……”

  话音未落,一阵凉风打着旋儿卷过坟茔,四周半人高的荒草如同无数披麻戴孝的哀魂,齐刷刷地向着他深深俯首,枯黄的草叶沙沙作响,轻轻拂过他因用力撑地而骨节泛白的手背,带来一丝带着死亡气息的、微弱的抚慰。

  薛琰从怀中拿出一方绣绢,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母亲墓碑上冰冷的石面。

  青石墓碑上,“诰封一品夫人薛门谢氏姝梅之墓”几个阴刻大字,被他手中的布料擦拭得纤尘不染,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泽。接着,他又仔细地拂去碑座和周围泥土上的落叶与浮尘。

  做完这一切,薛琰重新跪坐下来,取出酒壶,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郑重地将壶中清冽的酒液,细细地、一线一线地洒落在母亲的坟前。

  随后,薛琰仰起头,对着壶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一路割过喉咙,灼烧着五脏六腑。

  “娘,您尝尝……”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是儿子今日的……喜酒。”

  一声短促的、自嘲般的轻哼从他胸腔里挤出,“可儿子心里……没有半分您当年和爹成亲时的欢喜。那些宴席上的人,那些笑脸,那些恭维……儿子一眼都不想看。只想在这儿,陪着您,说说话……”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冰冷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永远记得那一天!父亲早间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告诉他,舅舅卷入的那桩惊天盐引案,终于找到了关键证据洗清了嫌疑。

  他刚为舅舅松了口气,那份微弱的喜悦甚至还没在心头焐热,晌午的噩耗就如同一道惊雷劈下——母亲的马车在城外山路出事了!

  父亲听闻,当场便直挺挺地厥了过去。薛琰听后疯了一样策马狂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当他终于冲到那处陡峭的山坡时,目眦欲裂的景象成了他此生无法挣脱的梦魇——

  母亲的身体,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远远地、毫无生气地趴伏在山坡的边沿。

  刺目的、粘稠的鲜血,如同一条蜿蜒的、恶毒的赤蛇,正顺着倾斜的山坡,一路向下,向下……汩汩地流淌,最终汇入几十米外浑浊的河水中。在低洼的积水处,积下了整整一大片令人作呕的、凝固的暗红。

  那一刻,薛琰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被人瞬间抽走了。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那个身影扑去。

  短短的几十米距离,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灌满了绝望的铅,沉重得像是要耗尽他全部的生命。当他终于爬到近前,看清母亲那张被山石撞击得面目全非、再无一丝生气的脸时……世界彻底崩塌了。

  是他,亲手抱起母亲支离破碎的身体。是他,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将母亲带回了尚书府。

  那一路上,他哭不出来,巨大的悲痛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在反复穿刺、搅动!

  薛琰猛地抬起头,死死钉在墓碑上那冰冷的名讳上。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狠狠砸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

  “当年……舅舅被诬陷倒卖盐引,是您!发现了那份要命的文书上,户部的官印是高手仿造的!

  是徐振那个畜生,伙同徽州奸商设下的毒局,嫁祸给舅舅!舅舅是清白的!”他带着刻骨的恨意,在空旷的坟地上回荡:

  “徐振知道事情败露,死罪难逃……竟丧心病狂,买通了您的车夫!故意走了那条要命的山路……娘啊!娘!”

  “徐振和那个徽商后来被千刀万剐了又怎样?!”薛琰嘶吼着,“您再也......回不来了。”

  薛琰又仰头猛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像吞下了一团燃烧的炭火。他呛咳着,脸上分不清是酒水还是泪水,发出一阵扭曲的、破碎的惨笑:

  “娘,您知道吗?您儿子今日……娶的……偏偏是一个商贾之女!她的父亲……哈哈……还是专做茶引生意的!茶引!盐引!哈哈哈哈……您说,这老天爷莫不是瞎了眼?!”

  他笑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上气,那笑声在寂静的坟茔间显得格外凄厉而绝望。

  “我不愿!可儿子现在……还没有力量去掀翻这一切。但您看着,明年秋闱,便是机会!

  儿子定要金榜题名,堂堂正正地做官!

  此生,必不让此类蝇营狗苟、盘剥百姓、霍乱天下的奸商再逍遥法外!”

  最后一句誓言,如同淬火的炼铁,掷地有声。他重重地、虔诚地伏下身,额头抵在母亲冰冷的墓碑上,仿佛要汲取那石中仅存的一丝慰藉。然后,他直起身,将壶中剩余的酒液,尽数泼洒在坟前。

  娘,儿子……好想您。

  娘……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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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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