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沉闷地穿透连绵的雨幕,惊醒了林星曳心头那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旖旎幻梦。
柚禾第四次打探归来时,裙角不仅沾了夜露,更溅满了冰冷的泥泞,“小姐……前院宾客都散尽了,雨太大,人影都瞧不清。
书房、祠堂……能寻的地方都寻遍了,守夜的下人也都问过……没有人见到姑爷……”
林星曳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腕间那只刻着“琰”字的玉镯,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她默默将镯子拢进袖中,走到妆台前,开始拆卸那顶沉重的翟冠。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面容,窗外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小锤砸在心上。
“柚禾,”她声音有些发飘,努力想从这恼人的雨声里抓住一丝确定,“你仔细想想,今日婚宴,我可有……可有行差踏错之处?”
脑中一遍遍回闪着白日的场景,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难道是自己哪里言行不当,惹恼了他?
“小姐!”柚禾急忙摇头,“您今日做得比往常每一次练习都要好!”她语气里带着心疼的惊讶。
小姐往日最是厌烦这些繁文缛节,可为了这场婚礼,简直像是拼掉了半条性命,从早到晚地练习,生生把自己磨成了另一个模样。
案上那对合卺酒早已凉透,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林星曳望着那酒杯,心也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
窗外雨势不减反增,哗哗作响,她知道,薛琰今夜必定不会来了。
强压下心头的失落和一丝被雨声放大的惶恐,她随手拿起那本鎏金封皮的礼单,借着摇曳的烛光翻看起来。
朱砂小楷工整地列着满朝朱紫的贺仪:周尚书送的翡翠观音、李侍郎献的西域夜明珠、韩尚书赠的孤本兵书……
当翻到第七页时,陈渊那株“南海珍品,置于东暖阁”的三尺红珊瑚树赫然在目。
林星曳的指尖蓦地顿住。父亲之前处理陈渊私下送来的那匣东珠时,曾无意间提过这珊瑚树——“此物珍贵,更妙在枝桠中空,巧匠施为,可藏万金而不露痕迹”。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窗外的冷雨更甚。
“柚禾,”林星曳猛地站起身,“取我的外袍来,再拿上那盏琉璃灯,随我去东暖阁!”
“姑娘?!”这、这大雨天的……您……不等姑爷了么?”
“也许……这珊瑚树里藏着的东西,会牵涉到父亲。”林星曳的声音压得很低,“希望是我想多了。但事不宜迟,必须现在去看清楚!”
说罢,她拢紧外袍,提起那盏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孤弱的琉璃灯,推开门,毫不犹豫地踏入门外瓢泼的雨幕之中,碎步匆匆向东暖阁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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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付辕在东暖阁廊下避雨,见新婚夜、暴雨天,新夫人竟独自提着灯前来,惊愕不解。只见雨水顺着廊檐如注流下,在她脚边溅起一片水花。
林星曳面沉如水,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付管家,受家父之命,需即刻从此处取一物,需亲手面呈尚书大人。
事出紧急,劳烦开门。” 她的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
付辕看着她被雨水打湿却依旧挺直的脊背,又听是林尚书之命,心中疑虑重重却不敢推却,只得掏出钥匙开了锁:“少夫人请,只是……雨大夜深,还请快些。”
他只放林星曳一人进去,柚禾则被留在门外廊下,焦急地望着阁内透出的微光和漫天雨帘。
东暖阁内烛火通明,那株巨大的红珊瑚树在烛光映照下,折射出诡异如血玉般的光泽,将阁内的陈设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红晕。
林星曳翟衣的广袖拂过冰冷的珊瑚枝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屏住呼吸,在主干最粗壮的分叉处细细摸索。指尖触到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珊瑚纹路融为一体的暗格!她的心猛地一跳。
轻轻抽出暗格,里面赫然是一卷厚实的桑皮纸。她展开一看,上面密布着清晰的茶引印鉴——
正是父亲为防伪特制的“雀舌纹”!每张茶引上,竟都盖着三省六部核心衙门的隐秘暗章!
林星曳看清了数目:一纹可抵一万引,五纹便是五万引!这些茶引若流入市面,至少价值三十万两雪花白银!
礼单上写的珊瑚只是幌子,这些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茶引,才是陈渊真正的“贺礼”!
“姑娘?”门外传来柚禾带着担忧和雨声的轻唤,将林星曳从巨大的震惊中拉回。
林星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迅速将桑皮卷仔细卷好,放回暗格,恢复原状。
她辞别付辕,重新踏入冰冷的雨幕,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新房。
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身体,却浇不灭心头的惊涛骇浪。陈渊这份“厚礼”,薛尚书迟早会知道!
可父亲……又是如何知道这珊瑚树里另有乾坤?必须尽快找到机会,和父亲当面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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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华殿的铜漏生了绿苔,滴答声一日比一日滞涩。
太后赵玥华倚在褪色的缠枝锦靠枕上,咳喘声像破旧的风箱。侍膳太监刚撤下午膳——一碟发黄的菜心,半碗浮着冷油的鸡汤,菀平瞥见汤底沉着几根碎骨渣,分明是膳房用下脚料敷衍。
“王总管说…太医署的川贝用尽了。”菀平将药碗捧到榻前,褐色的汤药里飘着劣等桔梗。太后枯瘦的手挥开药盏,溅出的药汁在波斯毯上洇出乌鸦似的黑斑。
“拿走...哀家不用这...腌杂物。”
自从三月前太后得知赵峦将军的死讯,病情愈加严重,然而陛下也就来过一次...
近一个月,内侍府这些奴才越来越胆大包天,送来的药膳一次比一次稀少,太后这一月内基本未再用药。
菀平心焦如焚,她要亲自找王晋讨个说法。
菀平冒雨冲进司礼监时,王晋正就着玛瑙杯品雪芽茶。
“太后咳血了!”她跪在雨水泥泞里,青石砖的寒气透过膝骨直刺上来。
王晋眼皮都不抬,指尖捻着茶盏盖:“昨儿不是刚瞧过太医?皇上正议变法重事,惊了圣驾你担待得起?”
“王公公,请看在往日太后提携的情分上...”
"姑姑切莫给咱家戴高帽,咱家受的是陛下隆恩...太后称病以来派去的太医也好几轮了,陛下心中也甚是惦念,但姑姑此时来得时机确实不巧。
不如姑姑先回去,待咱家禀报陛下...”
檐外惊雷炸响,菀平不等王晋说完便拔腿跑向垂拱殿。
菀平闯过三重禁卫,却在殿前被时恩拦住,她已经顾不上时恩在说什么,只能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陛下!太后病危,请火速移驾宁华殿!
太后病危!太后病危!太后病危啊!”
殿门轰然洞开。皇帝宇文琪立在猩红毡毯尽头,朱笔滴落的胭脂砂溅在明黄袍角,像一簇将熄的血。
菀平以头抢地,早已泣不成声:“求陛下,见见太后...兴许是...最后一面了。”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太医署的川贝与冰片终于送抵死寂的宁华殿。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将帐幔上繁复的鸾凤刺绣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如同垂死挣扎的魂灵。
太后躺在重重锦衾中,气息已微弱得几近于无,枯槁的面容深陷在枕间,双目紧闭,仿佛早已隔绝了尘世。
直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龙涎香与湿冷雨腥气的威压逼近榻前,她搁在锦被外、形销骨立的手指才几不可察地,痉挛般抽搐了一下。
“母后。”
皇帝宇文琪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竟带着一丝少年时都罕见的、强行压抑的哽咽。
“母后放心,”宇文琪的声音陡然转冷,“朕已查明,是那些不守规矩、怠慢主上的奴才误了事!王晋,押入慎刑司,严审!”命令斩钉截铁,殿内侍立的宫人瞬间匍匐一片,大气不敢出。
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
宇文琪喉结滚动,看着榻上那个曾执掌乾坤、如今却油尽灯枯的女人,胸中翻涌着千头万绪,最终却只挤出一句干涩的:“母后……安心养病,朕……改日再来探视。”
他转身欲走,那背影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
“陛下!陛下留步!”一直跪在榻边的女官菀平再也忍不住,膝行几步,重重叩首在地,额角瞬间见了红痕,泣不成声,“求陛下开恩!太后娘娘……娘娘她已月余汤水难进了!
奴婢知道……娘娘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陛下啊!求您……求您再陪娘娘说说话吧!”那哭声凄厉绝望,撕破了殿内虚假的平静。
宇文琪的脚步钉在原地。他背对着病榻,肩背绷得死紧,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重压。良久,他终于缓缓转回身,一步步走回榻前。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声音冷硬得如同淬了冰:“母后……可还有事,要吩咐儿臣的?”
榻上之人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
宇文琪眉心紧蹙,侧耳细听,只觉一阵烦厌涌上心头,正欲再次拂袖而去——
“……陛下……”
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呼唤,如同游丝般钻入他耳中。
宇文琪猛地顿住。
“……玥儿……无愧于……大曜……”太后的气息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只是……委屈了……琪儿……”
最后两个字“琪儿”,像一枚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宇文琪心脏最深处某个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