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元年六月初九,寅时三刻,接新娘的仪仗已出现在林宅门口,街坊临街一大早就来远处候着,这烟雨巷不过京城南一处普通民宅,今日要出嫁的姑娘竟要入侯府,这侯府来迎亲的人可真多,从举仗、抬轿、抬礼、奏乐、礼官,林林总总近百号人,这巷子可是头一次进这么多人,硬是从林宅门口排到巷外大街。
林宅正厅内,林琼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指紧紧攥着扶手,指节泛白。他望着女儿珠翠的发顶,那珍珠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可他的眼眶却逐渐模糊,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拼命用力,仿若平生第一次开口般挤出几个字:
“侯府不比家中,万事……谨慎。”
他说得极轻,可林星曳却听得清楚。她抿唇,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砸在锦毡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随即抬起头,却是微笑看着父亲:"爹爹,保重身体,女儿不日就回来看您。" 说罢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最后看了父亲一眼,才转身走向门外。
林琼望着她的背影,嫁衣逶迤,金线纹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可他的视线却模糊了。他抬手,用袖口极快地拭过眼角,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此时天逐渐明朗,虽说时辰尚早,可林星曳前一天晚上基本没睡,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此时也是一丝困意也无。当她坐着八抬鎏金翟轿刚转过朱雀街,便听见礼炮轰鸣。随即转过两街便是尚书府。薛府门前九重锦障迤逦铺开,朱漆描金的“囍”字灯笼在晨雾中泛着血色的光。她隔着销金盖头望去,隐约见薛琰着绛纱袍、佩玉带的身影立在阶前。看到薛琰,林星曳不禁垂下眼帘,心中荡起一丝甜蜜,随后忍不住又望去,却见薛琰腰间那枚羊脂玉螭纹佩被晨光映得通透——分明是御赐之物,却生生透出三分孤寒。
“新妇却扇——”
礼官高唱声中,她将泥金团扇下移三寸,恰露出点翠翟冠下的一双明眸,宾客们顿时响起抽气声,兵部尚书韩泽抚掌大笑:“秋水剪瞳,明眸善睐!昱之得此儿媳,配令郎真是郎才女貌,等下定要多饮几杯啊!”
薛宴回礼示意,看着林星曳微笑点头,这孩子今日端庄有度,举手投足不失官家小姐,与之前寿宴见到的乡野丫头简直判若两人。为准备这婚礼,这丫头想必吃了些苦头。
吉时将至,忽闻门外马蹄声疾。随后便是十几人,前排举着杏黄伞盖,分明是皇室之物。列队行至,从矫辇中走出一宦官,身着蟒纹圆领袍,头戴金丝乌纱小帽,来人正是时恩义子时保。
薛宴赶忙迎进拜见,时保先向薛氏父子道喜,随后高声宣奏:“圣人口谕,赐薛林二人玉如意一对,御笔‘珠联璧合’匾额一方!”
满堂朱紫齐刷刷跪倒,林星曳的翟冠太重也不得不低头跪拜,余光却瞄见薛琰虚扶的手掌在袖底发颤,但面上无一丝波澜。
“臣,叩谢天恩。”
薛宴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他望着御赐金匾映出的扭曲人影,忽然想起三日前御书房里皇帝那句:“薛卿这门亲事结得好,日后户部的茶税账目要好看许多了。”
时保口谕传完,客气道:"原本师父他老人家亲自来贺喜,但近日太后娘娘抱恙,师父要陪着陛下在宁华殿,薛大人勿怪。"
"时公公哪里话,陛下亲赐就是薛府的恩荣,还请时公公一定喝杯喜酒才是。"薛宴见时保没拒绝便示意下人安排其在正厅东北处落座。
陈渊见时保落座,便去在韩泽后方的次西桌坐下,见桌上从左至右分别为玉带围腰、金玉满堂、青花海水纹碗盛着鲍鱼干贝,下方摆着青瓷碗和竹木箸。他抬头望向前方韩泽坐席,却是酱紫桌,配有银碗象牙箸,想来这侯门和自家婚宴规格也莫如一是。随即陈渊看着那些贺礼被一队队抬入后房,他望着那尊三尺高的红珊瑚树在其中极是显眼——这正是他亲自挑的贺礼。陈渊眼底浮起餍足的笑。这珊瑚枝桠盘错如蛛网,恰似他苦心经营的关系网,如今终于缠住了薛林两家。
薛琰自拜堂后,便从时保开始依次敬酒至同辈官僚,这满堂尽来道喜,他也不知敬了谁,喝了多少,好在身边有礼官提醒,只像木偶似的按部就班。待最后一桌敬完后,薛琰精挑起一青花酒壶,以更衣为由离开正厅,换上一身素衣,策马一路向北出城而去。
---
子时,洞房。当更鼓荡过侯府九重檐角时,林星曳腕间的鎏金虾须镯突然滑落枕畔。她慌忙拾起冰凉的镯子,指尖触到内圈錾刻的“琰”字——这是薛家聘礼里她最喜爱的一件,只因这个"琰"字。自拿到这镯子,她每日都将这琰字轻抚些许。但此刻,她竟觉得这字有些陌生,有些不认得了。
窗棂外飘来醺然的酒气与《关雎》的残调,掺杂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姑娘用些杏酪吧?”柚禾捧着甜白瓷盏进来,盏心浮着两粒枸杞,艳如喜帕上的唇脂印,“姑爷想是被宾客缠住了。”
“你说…”林星曳忽然抚过发间累丝金凤,他今日,是不是脸上不悦?”
"姑娘别多心,成亲是多重要的日子,尤其这还是桩御赐婚事,心里再是欢喜也不能让人看笑话不是?"柚禾说罢将杏酪递给林星曳。
林星曳宽慰了些,她听着烛芯爆开的轻响,想象着薛琰慢慢取下自己发间的玉簪,袖口玄色的螭纹擦过自己下颌的样子。等下是该唤他“夫君”还是“公子”?他又会唤自己"夫人",还是"娘子"?
这满床的红枣花生,还有一方刺眼的白巾,想到此处林星曳不禁红了耳根。
“姑娘耳坠松了。”柚禾的指尖带着薄茧,小心系紧赤金珍珠珥珰。林星曳望着铜镜,镜中人双颊飞霞,眼波流转处尽是潋滟春光——原来书中说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痴态并非虚言。
---
薛琰自婚宴一路策马出城,将将入夜时,京郊墨山在暗蓝的天色下格外深褐,他擦去头上汗珠,整理仪容,慢慢走向一座荒草坟前跪下,轻声哽咽:
"娘,儿子来看您了..."
凉风带着墓碑前的荒草向薛琰倾身下拜,轻抚着他的手背。薛琰心中渐渐减少几丝烦闷,扯下衣角将母亲墓碑及周边尘土清扫干净,跪坐碑前,从怀中取出酒壶洒下少许,随后自饮一口。
"娘,您尝尝,这是我今日的喜酒..."说完轻哼一声,"可儿子并不像当年您和爹成亲时那样喜悦,也不愿见婚宴的那些人,只想和您在这儿安静说会儿话。"
他永远记得那日。父亲早上才告知他舅舅盐引案的嫌疑终于洗清,晌午就听闻母亲的马车出事。父亲伤痛昏厥,而当他拼命赶到时,只见母亲远远趴在山坡边沿处,鲜血顺着山坡流向几十米外的河中,积水处留下整片血红。他顿时感觉腿软无力,连跪带爬,这几十米像是用了一生的时间,直到渐渐看到母亲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亲手抱起母亲的遗体送回尚书府入殓,那一路,他哭不出来,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脑中如被铁锤般一次次重击,像把他的魂都敲碎了。
薛琰抬头盯着墓碑上'诰封一品夫人薛门谢氏之墓',泪水打在手背上,也似重锤般砸进心里,"当年舅舅被诬陷盐引倒卖以谋私利,是您发现那户部印章乃是伪造,舅舅是被手下徐振和同谋的徽商做了局!徐振自知难逃一死,竟买通了您的车夫,故意走了山路..."
"徐振和那徽商后来被千刀万剐又怎样!儿子宁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薛琰又猛灌一大口烈酒,"可如今...我娶了一个商人之女,她父亲...还是做茶引的...哈哈...哈哈..."薛琰也不知自己是哭是笑,真是无奈至极,可笑至极。
天意弄人!
"我不愿,但儿子如今没有力量去反抗。明年秋闱,便是机会...我绝不会让此类蝇营狗苟之辈与民争利,霍乱天下!"
薛琰伏地再拜母亲,将壶中酒尽洒坟前。
娘,儿子好想您。娘,对不起。
---
二更梆子惊醒了旖旎幻梦。
柚禾第四次打探归来时,裙角沾了露水:“前院宾客散尽了,书房、祠堂都寻过…没有人见到姑爷..."
案上合卺酒凝出霜花时,林星曳拆了凤冠。
"今日婚宴,我可有出错?"林星曳脑中仔细回闪自己所为,难道是自己言行不当惹他生气不成?
"小姐今日可比往常每次练习都表现得标准呢。"柚禾也是惊讶,小姐往日是不喜这些繁文缛节的,但为了这婚宴似是挣了半条命,这礼节从早练到晚,都有点不像她了。
合卺酒凉透时,林星曳心知今日薛琰必不会来,闲来便掀开了鎏金礼单。朱砂小楷列着满朝朱紫的贺仪:周尚书赠的翡翠观音、李侍郎献的西域夜明珠、韩尚书赠的孤本兵书……翻到第七页,陈渊那株三尺红珊瑚树赫然在目,备注“南海珍品,置于东暖阁”。
她指尖一顿。父亲之前处理陈渊送的东珠时,曾提过这珊瑚树——“枝桠空心,可藏万金”。
"柚禾,随我去东暖阁。"林星曳披上一件外袍,从架上取下一盏琉璃灯。
"姑娘...您...不等姑爷了么?"
"这也许牵涉到父亲,希望是我想多了。事不宜迟,走吧。"说罢碎步向东暖阁而去。
---
管家付辕见林星曳来新婚夜来东暖阁甚是惊讶,林星曳只说受家父之命需取得一物亲自面呈尚书大人。付辕不好推却,便开锁只让林星曳进去,柚禾在门口候着。
东暖阁的烛火将珊瑚映成血玉。林星曳翟衣广袖扫过珊瑚枝桠,果然在主干分叉处摸到暗格,抽出的桑皮卷上密布茶引印鉴——正是父亲为防伪特制的“雀舌纹”,每张竟盖着三省六部的暗章。这一纹可抵一万引,五纹便是五万引,这些若换到茶市至少三十万两...
可礼单中并未提及茶引,原来这才是陈渊真正的贺礼么?她想起父亲那日处理陈渊送的那匣东珠,难道这两者有关联?
“姑娘?”柚禾突然在门外轻唤。
林星曳反手将一引塞入袖中,随柚禾辞别付辕回入房中。
陈渊这贺礼应该瞒不过薛尚书,在被他提起前需先和父亲问个明白。林星曳回房便将那茶引放进回门的礼盒中。
---
宁华殿的铜漏生了绿苔,滴答声一日比一日滞涩。
太后赵玥华倚在褪色的缠枝锦靠枕上,咳喘声像破旧的风箱。侍膳太监刚撤下午膳——一碟发黄的菜心,半碗浮着冷油的鸡汤,菀平瞥见汤底沉着几根碎骨渣,分明是膳房用下脚料敷衍。
“王总管说…太医署的川贝用尽了。”菀平将药碗捧到榻前,褐色的汤药里飘着劣等桔梗。太后枯瘦的手挥开药盏,溅出的药汁在波斯毯上洇出乌鸦似的黑斑。
"拿走...哀家不用这...腌杂物。"
自从三月前太后得知赵峦将军的死讯,病情愈加严重,然而陛下也就来过一次...近一个月,内侍府这些奴才越来越胆大包天,送来的药膳一次比一次稀少,太后这一月内基本未再用药。菀平心焦如焚,她要亲自找王晋讨个说法。
菀平冒雨冲进司礼监时,王晋正就着玛瑙杯品雪芽茶。
“太后咳血了!”她跪在雨水泥泞里,青石砖的寒气透过膝骨直刺上来。王晋眼皮都不抬,指尖捻着茶盏盖:“昨儿不是刚瞧过太医?皇上正议变法重事,惊了圣驾你担待得起?”
"王公公,请看在往日太后提携的情分上..."
"姑姑切莫给咱家戴高帽,咱家受的是陛下隆恩...太后称病以来派去的太医也好几轮了,陛下心中也甚是惦念,但姑姑此时来得时机确实不巧。不如姑姑先回去,待咱家禀报陛下..."
檐外惊雷炸响,菀平不等王晋说完便拔腿跑向垂拱殿。
菀平闯过三重禁卫,却在殿前被时恩拦住,她已经顾不上时恩在说什么,只能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陛下!太后病危,请火速移驾宁华殿!"
太后病危!太后病危!太后病危啊!
殿门轰然洞开。皇帝宇文琪立在猩红毡毯尽头,朱笔滴落的胭脂砂溅在明黄袍角,像一簇将熄的血。菀平以头抢地,早已泣不成声:"求陛下,见见太后...兴许是...最后一面了。"
---
太医署的川贝与冰片在子时送进宁华殿。
太后已气若游丝,却仍不肯睁眼。直到熟悉的龙涎香混着雨腥气逼近榻前,枯槁的手指才微微一颤。
“母后。”
皇帝的声音带着少年时罕有的哽咽,太后的睫毛在烛火中剧烈抖动,终究没落下泪来。
"母后放心,朕会惩治那些不守规矩的奴才。"随后下令将王晋押入慎刑司。
此时殿中一片寂静,宇文琪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一句,"母后耐心养病,朕不日再来..."
"陛下,太后一个月已用不进药了..."菀平哭着向宇文琪磕头,"奴婢知道,太后心中...一直惦记着陛下...您和太后娘娘多说几句话吧!"
宇文琪走向病榻前,俯视太后苍白无色的面容,"母后可还有事...吩咐儿臣的..."
随后听见太后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什么,宇文琪欲转身,耳边突然冒出一句:
"陛下,玥儿无愧于...大曜...只是委屈了琪儿..."
宇文琪见太后双唇抖动,眼角清泪流出。他诧异半晌,蹲下身问道:"您口口声声无愧于大曜,可女主临朝,屠杀宗室,您...对得起父皇吗?"
"王室犯法亦不能饶恕...若不如此,国法如虚设,不出十年便入前朝后尘..."
宇文琪想到母后当年命刑部彻查国舅私吞田地一案,不顾百官劝阻动用国法,清明了朝堂,从此后她便在朝廷便说一不二。
"母后的大义灭亲,也包括儿臣吧..."宇文琪冷眼转向别处,似乎害怕起母后要说的话。
此时太后却突然握紧宇文琪手腕,喘着大气,奋力一字一句道:
"茯苓糕...不是...不是..."
菀平立即跪下道:"陛下当年为太子时,那下毒的茯苓糕是宫女红绣私自所为,太后从未下令毒害您啊!"
宇文琪不语,对菀平的回答似在意料之中。
"红袖在先帝为太子时,曾受娘娘一饭之恩,随后便一直服侍娘娘。后来娘娘摄政遭百官忌惮,您和百官要求废除娘娘皇后之位...红袖一时蒙了心,以为除去您就能保住娘娘..."
这是宇文琪心中最痛的往事,他记得那日的听学得到太傅夸奖,父皇特意赏赐他一只鹦鹉。回到房中,那鹦鹉顽皮,啄了几口桌上的茯苓糕后便倒地而下,再也没起来。
那日,只有母后身边的红绣来过,随后红绣就离奇死了。从此,他用膳前必用银针验毒。而母亲,在他心中自此就只是一名政客而已。
宇文琪神奇恍惚,他听着菀平的哭诉,好像又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教他批折子的样子,母亲握着他的手,用朱笔慢慢勾勒出一个"准"字。
这是他写的第一个字。
宇文琪不知为何湿了眼眶,他反握紧太后的手,嘴角忍不住抽搐,终于问出了心中积攒多年的那句:
"母后...您当真...没害过儿臣?"
他见母后大口地喘气,似挂着释怀的笑意,母后的手摩挲摸着自己的手背,一下一下,忽然而止。
宇文琪埋头在太后手臂上失声痛哭,直到太后的身体逐渐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