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薛琰在临江楼推开一雅间的门,并不意外,好友杜蘅正闲适地翻看《齐民术》。
薛琰径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下颌淌进衣领,浸湿了襟前绣的云纹——那是世袭侯爵的徽记,此刻被他揉得皱如废纸。
“砚修,你慢些,这酒有些后劲呢。”杜蘅眼睛未离开书,但从薛琰进门他就知道,这薛公子在为婚事头疼。
“还说我,你这边饮酒边看书,不会看晕了么?”薛琰语气并未缓和。
杜蘅放下《齐民术》,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夜明珠光下流转,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清扬:“还未给薛兄道喜!勿怪勿怪!”
薛琰苦笑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挖苦我。”
杜蘅不紧不慢地饮下杯中酒:“前几日修《山海集》时,其中漕运篇里,你可知我写了多少茶商运粮的典故?”
他忽然抬眼,“林小姐的母族慕氏乃江南有名的茶商,其父林琼制的金丝雪芽、塞上雪更是当世精品。听说还解了军资之困,难怪韩泽中意他...”
杜蘅见薛琰沉默不语,继续道:“那日令尊寿宴,我记得那林小姐气质不凡,眼神清灵,配你风流倜傥的薛大公子也是不错。”说罢轻笑。
“梦洲!我并未有心情和你玩笑!”
薛琰冷言,“父亲当年追随赵氏,说什么'农商并重',结果呢?民户的地被征用种茶,劳作的是他们,可最后他们又能分到多少?若遇水灾大旱,还不起高利贷便卖儿卖女...”
他看向自己腰间玉佩,上面“御赐”二字硌得掌心发疼,“这侯爵是父亲追随赵氏得来,非我所愿。我本想走科举之路,可如今...”
杜蘅想起薛琰科举被废之事,宽慰道:“赵氏当年推行新法,自然容不下你的文章。比起前朝文字狱...已是网开一面。”
杜蘅放下方才调侃之气,“赵氏做事是激进了些,但确是有识人之能。令尊授以重任多年绝不仅是有拥立之功,户部的帐从来都是明明白白,未出现过徇私的事。当今新皇想裁换这些老臣,以令尊的能力品行,想必也动不到他身上,还是继续委以重任。
哪像我,只能看看这些杂书,当个修修文献的闲官罢了。”
薛琰不语,他看见杜蘅挽袖时露出的腕骨,那里有道淡红的烙印——是幼时被人牙子烫的货品印记。
杜蘅注意到了薛琰的目光,正好岔开话题,“两三岁时,父亲从人市买下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和夫人多年无子,才会想着买一个孩子。
父亲教我读《水经注》,说'江河不择细流'。”杜蘅神态逐渐认真起来,“后来他们有了亲儿,还依然视我为己出...
但我知道,一个非亲生的长子,我必须要做些什么才可以。”
这些,薛琰是了解的。杜蘅十五岁时修的《杜氏家谱》,堪称本朝家谱之最。
杜家三代为官,那家史并不是如寻常般鼓吹祖辈功德,字里行间既有市井烟火,又不失士族风骨。女皇御笔朱批"可传世"三个字时,满朝哗然,谁还记得杜蘅不过是个被买来的养子?
稷兴三年,女皇赵玥华下令修古今第一书—-《山海集》,包含经史、天文、礼法、农学、商道、民间艺术等通史巨著,力求造福后世。杜蘅虽未参加过科举,却被女皇钦点,有了修著此书的机会。
如今《山海集》已修五载,杜蘅从最初的抄录小吏,一路升为总纂修官。
杜蘅继续道:“我修《山海集》时见过各州县志,赵氏新政后,荆湖饿殍比前朝少了六成。赵氏后来颁布《禁奴令》,若没有茶器丝绸之税,哪来的银子废奴?砚修...”
杜蘅给薛宴斟了一杯酒,“你厌商贾,我恨门第,可这世道...总要有人先跳进染缸,才知道怎么洗出一匹白练。”
薛琰盯着这杯中酒,似乎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与其像自己这般撞得头破血流,不如潜入深渊,做那根丈量黑暗的准绳。
山海浩瀚,有人站在山巅呐喊,也有人深潜海底标记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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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九,薛家的聘礼在吉日辰时送至林府,朱漆礼箱鱼贯而入,几乎占满了前院。林琼身着正装,恭敬接过烫金礼单,目光扫过一行行小楷:赤金头面十二副、南海珍珠十斛、蜀锦百匹、良田三百亩…… 末尾写着:“聘雁一对,活物另呈。”
林琼指尖微颤——这般规格,分明是比照国公府嫡子成婚的旧例,有圣旨赐婚规格都与往常不同了。他侧身对管家叶青低声道:“去开库房,将夫人留下的那对翡翠屏风添进嫁妆单子。”
西厢房里,林星曳正对着铜镜练习屈膝礼。
“姑娘腰再沉三分。”调教嬷嬷宋氏手持戒尺,轻点她的后脊,“侯府见长辈,需行‘肃拜’,裙角纹丝不动才算合格。”
林星曳抿唇,又一次深深俯身。她向来厌烦这些束缚,可想到那日观澜阁内薛琰执书而立的样子,到底咬牙忍下了抱怨。
三日后,宋嬷嬷捧来一卷靛蓝册子。
“今日学薛家族谱。”她展开绢布,指尖点过朱砂绘制的世系图,“薛家祖上随太祖起兵,开国封荥国公。到薛侯爷这代因推恩令降等袭爵,如今门第虽不及往昔,却也是实打实的钟鸣鼎食之家。”
林星曳凝视“薛琰”二字旁的小注:荫授秘书省校书郎。
“薛公子虽科举落第,但凭祖上还是能得京官做,虽说是个闲职...可薛公子学问是极好的,真是一表人才。”
随后沉默片刻又叹气道:“只可惜他也是个没娘的孩子...”
林星曳惊讶,宋嬷嬷继续道:"说是五年前一桩盐税案牵连到薛夫人的族弟,幸而后来有惊无险,但薛夫人却意外身故...好像是那驾车之人喝酒误事,马惊失蹄,把夫人直接从马车甩出来撞到河边岩石,夫人和那车夫当场丧命...
薛尚书闻后直接昏厥,是薛公子亲自将母亲遗体接回府...
姑娘既与薛公子同失慈亲,日后更该相互体恤。”
林星曳还未从吃惊中缓过来,自己从出生就没见过母亲,而他十几岁经历这般...相比自己,他心中一定更痛吧。
薛家族谱讲完,宋嬷嬷轻咳一声,拿出一幅避火图。当林星曳看到这卷画时,眼睛微睁,随即耳尖烧得通红。
“姑娘莫羞,出阁前自然要知晓这些的,侯府这样的高门,子嗣是根本,若是嫡妻进门一年无所出,丈夫便可纳妾...您若不懂这些,将来如何固宠?”
林星曳攥紧裙摆,她忽然想起薛琰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脑中不知蹦出什么奇怪的想法——他成亲前也有嬷嬷讲这些?
宋嬷嬷看到林星曳神情便知她想什么,以往那些贵女出阁前也会问,径直说道:“这些富贵公子成年后屋里一般都有通房,婚前知晓礼节即可。”
林星曳抿了抿嘴,心中莫名失落,仿佛自己还没进那侯府,那座高门就已倾身向她压来。
她不禁想起父亲说的“一入侯门深似海”,这几日随宋嬷嬷学了几日规矩,对侯府这样的高门还只是见识了"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