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
夜色已深,薛琰取了明日需用的几卷典籍,踏着满地清辉,从观澜阁回听竹院。他习惯性地走向自己的小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正房窗棂透出的、依旧跳跃着的昏黄烛光所吸引。
这么晚了,林星曳还没歇息?薛琰的脚步在月亮门前顿住。他想起白日里,杜蘅那些带着赞赏的话语,父亲对这位新婚妻子刚入府就赋予了信任......
这些都莫名地,让他禁不住靠近了房门。薛琰轻轻推开,室内景象毫无防备地映入眼帘。
烛火因门开带入的微风轻轻摇曳。林星曳伏在宽大的书案上,侧脸枕着一本摊开的厚重账册,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累极了沉入梦乡。她睡姿倒是安静,只是眉心微蹙,似乎连梦中也在思虑着什么,透出几分脆弱。
一旁的柚禾则趴在堆满单据的矮几上,腮帮子被胳膊挤得微微嘟起,嘴角还无意识地咂摸了一下,手指微动,却又安静下来。
而薛琰的目光又被桌上演算的稿纸所吸引,这字迹......虽有些潦草,但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将各项开支清晰地分门别类,旁边用简洁的符号标注着增减,条理分明。甚至还有一些类似他在算学典籍上见过的图示法,将复杂的账目关系直观地呈现出来。
又看到那略显稚嫩却努力工整的字迹,显然是出自这丫鬟之手。这主仆二人……倒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暮夏的夜风带着凉意,从微敞的窗棞潜入,吹动了烛火,也拂动了林星曳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
薛琰目光在室内扫过,注意到一旁的美人榻上随意叠放着两条轻薄的绒线盖毯。他走过去,动作极轻地取过。
回到书案边,他迟疑了一瞬,先将其中一条小心翼翼地展开,轻柔地覆盖在林星曳单薄的肩背上。接着,他又将另一条毯子,盖在了睡得正香的柚禾身上。
他缓缓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细心地将房门轻轻掩好,隔绝了室内的暖光与室外的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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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日埋首账册,林星曳只觉头昏脑涨。这日,她换上一身低调的藕荷色素面杭绸裙衫,未施粉黛,便带着同样打扮素净的柚禾出了门。今日的目标,是京城另一大名楼——云想阁。
云想阁的位置并非在最为喧闹的市井中心,而是依着一处风景秀丽的湖畔而建。然而,没有地处中心也并未影响其鼎盛的人气。马车离酒楼尚有百米,便被拥堵的人流和车马阻滞。
林星曳撩开车帘望去,只见云想阁那装饰着七彩琉璃瓦的炫目门楼前,等候的队伍蜿蜒曲折,竟已排出了五十多米长,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此时,离午市正式开启尚有一个多时辰。
“幸好姑娘有先见之明,让我提前七日就订了位子,不然今日怕是连门都进不去。”柚禾咋舌道,赶紧出示了预约的凭帖。门口穿着统一华服、面容姣好的引客侍女验过凭帖,立刻换上了殷勤的笑容,将二人从侧门引了进去,避开了那令人绝望的长队。
一踏入云想阁,林星曳便觉眼前猛地一亮,耳畔瞬间被各种丝竹管弦之声、笑语喧哗笼罩,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与临江楼那种沉淀着权力与规矩的庄重官气截然不同,云想阁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极致的、令人心跳加速的享乐气息。内部装饰极尽奢华之能事,却不是临江楼那种低调的贵重,而是大胆、奔放、甚至带着几分迷幻的色彩。
巨大的水晶吊盏灯从挑高的穹顶垂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墙壁上并非山水字画,而是绘着飞天奏乐、胡姬旋舞的巨幅壁画,色彩浓艳欲滴;空气中混合着高级脂粉香、酒香、以及某种异域香料的气息,甜腻而醉人。
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汉白玉舞台,此刻正有一队身着仿唐宫装的舞姬,随着恢弘的乐声翩跹起舞,舞姿奔放热烈,重现着盛唐开元时期的瑰丽气象。
竟有几位衣着华丽的客人,趁着酒兴,大笑着加入舞阵之中,与伶人互动共舞,引得周围喝彩阵阵。柚禾小声打听到,时常还有当红的戏曲名角来此献艺。
在这里,只有当下的狂欢与沉醉。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放纵的快乐,似乎外界的一切烦恼都可以在此刻被抛诸脑后。林星曳由衷赞叹,江南的酒楼以精致奢华闻名天下,她自问也算见过世面,但云想阁这种将“享乐”做到极致,着实让她大开眼界。
她一边细细观察着这里的每一处细节——从跑堂伙计的笑容弧度到菜单的设计,从节目的编排到客人情绪的调动——一边在一个靠舞台不远却略偏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过周围沉浸在欢乐中的男男女女,他们脸上大多写着放纵与迷醉。
然而,就在这一片追求极乐的氛围中,有一人格外突兀,瞬间抓住了林星曳的视线。
那是一个独自坐在邻桌的男子。看年纪约莫二十出头,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玄色劲装,风尘仆仆,像是远行而来。虽只能见到侧面,但难掩其俊朗,棱角分明,眉峰锐利,鼻梁高挺,微薄的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野性的桀骜。
他的目光,深邃如寒潭,此刻正静静地扫视着周围极致的繁华与喧嚣,没有沉迷,没有兴奋,反而充满了某种孩童般的好奇,好奇之下,却又沉淀着一丝难以化开的、与这欢场格格不入的落寞与悲伤。
他整个人就像一头误入华丽笼舍的孤狼,与周遭的纸醉金迷有着强烈的反差。虽衣着不算光鲜,但那份我行我素的孤高气质,却莫名让人觉得他来历不凡。
这时,小二上前为他服务。轮到点茶时,小二流利地报出一串极其风雅却拗口的茶名:“客官,小店有‘雪顶含翠’、‘云腴玉露’、‘海棠醉日’、‘枫染秋山’……皆是今春新贡的极品,您看……”
那男子听着这一连串花团锦簇的名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迷茫和犹豫。他显然并非精于此道的风雅之士,对这些名称背后究竟是何种茶、何种滋味毫无头绪。
小二见他迟疑,又见其衣着普通,不似常来的豪客,脸上的热情便淡了几分,语气也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不耐。
这一幕,恰好落在林星曳眼中。那些对寻常人如同天书的茶名,对她这从小在茶堆里长大的商户女而言,却是一听便知底细。
她见状,略一思忖,便自然地侧过身,声音清婉,既是对那小二,也是对那男子说道:“小二哥,这般天气闷热,这位客官远道而来,想必需要解乏提神。不如就来一壶‘绿杨春’吧,滋味清醇甘洌,最是消暑,价钱也公道。”
她这话一出,既点明了适合的茶,又含蓄地替那男子解了不会点单的围,还顾及了他的可能预算,虽然这她并不确定。
那小二一愣,见林星曳是行家,这男子并无反对,便立刻换上笑脸:“这位娘子说的是,‘绿杨春’正好,小的这就去准备!”
那玄衣男子闻言,锐利的目光立刻转向林星曳,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惊讶。他的目光在她素净却难掩清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中的落寞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解围冲淡了些许。
他并未多言,只是抱拳,对着林星曳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真诚:“多谢。”
林星曳亦颔首回礼,微微一笑:“举手之劳。”
二人并无多话。那男子似乎本性沉默寡言,林星曳也无意与陌生男子过多攀谈。只听他简单提及自北方而来,至京城寻访故人。林星曳也只客气地回说自家在京城行商。
简单的寒暄过后,林星曳见柚禾已用完了点心,便起身告辞,带着柚禾继续去观察云想阁其他区域的经营去了,并未将这段小插曲太过放在心上。
那玄衣男子独自坐在原地,目光追随着林星曳主仆离去的身影片刻,方才收回,端起刚刚送上来的“绿杨春”,清冽的茶香沁入心脾,他望着眼前这片不属于他的繁华,嘴边浅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