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楼,矗立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尽头,紧邻烟波浩渺的玉津河。三层飞檐斗拱,朱漆廊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檐角悬挂的金铃随风轻响,声传半条街。门前两尊汉白玉石狮,威严肃穆,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不凡。
林星曳随着前任大掌柜胡掌柜步入其中,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仍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
楼内空间极为轩敞,却丝毫不显空荡。巨大的梁柱皆以名贵的紫檀、黄花梨包裹雕刻,繁复的云纹瑞兽栩栩如生。天花藻井更是彩绘描金,绘着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等祥瑞图案,金碧辉煌,令人目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气息,驱散了酒肉之气,更添几分清雅庄重。
这并非寻常酒楼的喧嚣热闹。临江楼的气韵,是沉淀下来的华贵与权力交织的官府气息。
“少夫人请看,”胡掌柜虽年近六旬,但精神矍铄,步履沉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他引着林星曳穿过回廊,“一楼大堂,多为往来巨贾豪商宴请之地,看似热闹,实则隔断巧妙,互不相扰。
二楼雅间‘梅’、‘兰’、‘竹’、‘菊’四轩,专供五品以下官员及京中名士清谈雅聚。而这三楼……”他顿住脚步,指着几间更为隐秘、门前有侍者肃立的包间,“‘观澜’、‘听涛’、‘望江’三阁,常来的都是三品以上朱紫或持有特殊名帖者。
这观澜阁,同薛府中的观澜阁同名,是已故老夫人起的。老爷和公子有时也会来。“
提到薛琰,林星曳心中一酸。难怪薛府中的观澜阁被薛尚书如此看重,原来是纪念起名之人。
正说着,一位身着孔雀补服的官员在几位随从簇拥下,目不斜视地径直上了三楼“望江阁”。
紧接着,又见几位身着锦缎常服、气度不凡的商人,熟稔地与胡掌柜点头致意后,快步走向二楼“兰轩”,边走边低声交谈着:“……西市的胡椒行情昨日又涨了三成,听说南边海路不太平……”
胡掌柜低声道:“少夫人留意了。来此的客人,十之七八,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楼谈的是大宗货殖行情,米粮、盐铁、丝绸、药材,乃至海外奇珍,价格波动瞬息万变,往往一顿饭的功夫,一笔万两白银的买卖就敲定了。
二楼议的多是些新政风向、衙门动向,或为疏通关节探听门路。至于三楼……”他声音压得更低,眼中精光一闪,“那谈的便是朝堂风云、封疆大吏的调动、乃至……宫闱秘闻了。
楼中侍者、茶博士,皆需耳聪目明,口风却要极严。哪些该听,哪些该记,哪些该忘,都是学问。”
林星曳一边仔细聆听胡掌柜的讲解,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看到账房先生飞快拨动的算盘,看到侍者穿梭间眼神的交流,看到屏风后低声的密语……
这里果然是一个精密运转的情报枢纽,每一缕空气似乎都蕴含着价值千金的信息。她心中凛然,深知肩上责任重大。
“胡伯,”林星曳在翻看一本厚重的菜单时,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晚辈的请教,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临江楼,气派自是顶级的,菜品用料也极尽考究。
只是……这氛围,是否过于凝重了些?整个楼宇,从装饰到服务,都透着一种……官威和距离感。”
胡掌柜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不以为意地笑道:“少夫人有所不知,临江楼立足之本,便是这份‘官气’与‘隐秘’。达官显贵来此,图的就是这份清静、体面和不易被打扰的私密。
若弄得如同市井酒肆般花团锦簇、喧闹取乐,反倒失了身份,那些贵人们便不来了。”
林星曳点点头,表示理解胡掌柜的考量,但她心中却有不同想法:“胡伯所言极是,官家体面自然要顾全。但星曳在江南时,曾见一些顶级酒楼,其奢华程度不亚于此,却更注重营造宾至如归的‘体验’。”
她脑海中浮现出江南名楼的景象:“譬如,引入雅致的评弹或琴瑟演奏,并非喧闹,而是清音助兴,让宴饮更有情致;再如,根据不同节气、主题布置雅间,春日可缀以兰草幽香,秋日可陈设菊韵蟹景,让环境本身也成为一道‘名菜’;
更有甚者,会精心设计一些文人雅士参与的小型诗会、书画鉴赏,或是独家秘制的时令点心、新茶品鉴,吸引客人不仅为谈事,更为这份独特的‘风雅’与‘新奇’而来。
如此一来,客人停留时间更长,更重要的是……在这种轻松愉悦的氛围下,谈事情或许会更自然、更丰富。”
她顿了顿,看着胡掌柜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道:“临江楼有独一无二的位置、底蕴和客源。若能在这底蕴之上,融入一些江南的灵动与巧思,既保持官家体面,又增添几分舒适。”
胡掌柜有些惊讶得看向林星曳:“少夫人……倒是有些新鲜见解。不妨一试......只是,这其中'雅''俗'的分寸需拿捏得当。“
此时这临江楼,薛琰之友杜蘅刚从二楼的雅间出来更衣。他行至回廊,便见一个身着淡青色素缎长裙的纤细身影,正与胡掌柜低声交谈着。那身影侧对着他,气质沉静,乌发简单地挽着,仅簪了一支白玉簪,显得格外清雅脱俗。
杜蘅脚步微顿,认出了她——薛琰的新婚妻子,林琼之女林星曳。在薛宴的寿宴上,他向薛琰介绍过这位江南茶女。恰好刚才又捕捉到她正对胡掌柜说的话,带着清晰的商贾思路,却又透着不俗的品味与对环境的敏锐感知。杜蘅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他略一思忖,整了整衣襟,脸上挂起惯常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又恰到好处的笑容,信步走了过去。
“胡掌柜,生意兴隆啊。”杜蘅先与胡掌柜打了招呼,随即目光自然、坦然地转向林星曳,微微颔首,姿态潇洒,“这位想必就是薛夫人了?在下杜蘅,字梦洲,是砚修的好友。夫人安好。”
“薛夫人”三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林星曳微微一怔。这是她嫁入薛家以来,第一次在丈夫之外的人口中,听到有人如此正式地称呼她为“薛夫人”。一种陌生的、被强行冠以夫姓的归属感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脱口而出:
“我姓林……”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不妥,脸颊瞬间飞起两抹薄红,带着几分窘迫和歉意,“杜公子,方才我失言了,见笑。”
杜蘅将林星曳这瞬间的慌乱和下意识的纠正尽收眼底。他没有露出丝毫嘲笑或诧异,反而觉得这位少夫人坦率得有些可爱,不像某些官妇明明在意身份却偏要故作矜持。他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一种善意的了然,自然地化解了这小小的尴尬:
“无妨无妨,是在下唐突了。方才在下一时耳拙,似乎听到些经营之道,倒是新鲜得很。胡掌柜经营有方,临江楼已是京城翘楚,夫人若再有锦上添花之策,我等食客可是有福了。”
林星曳见他态度温和,言语得体,化解了自己的尴尬,心中稍定,那点窘迫也消散了。她恢复了沉静,微微欠身:“杜公子谬赞了。我初来乍到,正在向胡伯讨教。些许浅见,让公子见笑了。”
“哪里哪里,”杜蘅笑容爽朗,他识趣地没有提及薛琰半句,仿佛只是偶遇一位值得欣赏的熟人,“杜某友人尚在雅间等候,就不多打扰夫人与胡掌柜商议正事了。改日再会。”
“杜公子慢走。”林星曳颔首致意。
杜蘅潇洒地一拱手,转身离去,步履轻快。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些。这位薛少夫人,下意识纠正姓氏的坦率,谈论酒楼经营时眼中闪过的光芒,都与他印象中刻板的贵妇形象大相径庭。
可惜砚修对她......他摇将这个念头抛开,回到了自己的宴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