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曳换上孝服出房门。一路上,整个尚书府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丫鬟小厮们跑得脚不沾地,脸上都绷得紧紧的。昨儿个还满眼喜庆的红绸、灯笼、窗花,这会儿正被手忙脚乱地往下扯,丢得到处都是。
到了东苑正厅,薛宴正沉着脸用早膳。林星曳规规矩矩行了礼,薛宴叹口气,示意她坐下:“孩子,坐下吃点吧。”
又顿了顿,薛宴厉声道:“那混账东西!等他回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他越说越气,把筷子重重一放。
林星曳赶紧劝道:“父亲息怒!公子他……他定是有什么脱不开身的要紧事才耽误了。”
她声音清亮,带着点新妇的腼腆,但话锋一转,“眼下正赶上国丧,宫里宫外多少大事等着父亲操持,您可千万保重身子。”
薛宴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涌上欣慰:“嗯…这话说得在理。好孩子。”他脸色缓和了些,“今日府里乱糟糟的,都在准备国丧的事。
你若得空,不妨各处看看,有什么需要安置的,让付辕多帮衬你。”他转向一旁肃立的管家。
“老爷放心。少夫人若有吩咐,老奴定当尽心。”付辕连忙躬身应道。
林星曳乖巧地应下。
早膳用罢,林星曳起身送薛宴出府。看着薛尚书上了马车,她心里那点新婚的委屈才悄悄冒了个头,但立刻又被眼前的忙乱压了下去。
“少夫人,”付辕上前一步,语气带着试探和不易察觉的疲惫,“国丧仪程繁杂琐碎,各处都在忙,难免疏漏。老爷既发了话,您若得空,可否随老奴去趟德正堂?看看各处布置,也好指点一二……”
他话说得客气,心里却直打鼓。这位少夫人看着娇娇弱弱,说话温声细语,像朵养在暖房里的花儿,这乱成一锅粥的场面,她能顶什么用?别添乱就不错了。
林星曳目光扫过庭院,只见白幡被风吹得乱舞,素灯笼挂得歪歪扭扭,抱着麻衣孝布的下人跑得跌跌撞撞。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的紧张,“有劳付管家带路。”
德正堂是薛宴处理公务和会客的正院。付辕和林星曳一进去,原本像没头苍蝇似的下人们瞬间噤若寒蝉,自动排成两列,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付管家治下极严,平时都怕他,何况是这错漏百出的时候?
付辕板着脸问了几处,管事们才战战兢兢地开始回话,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蹦出来:
“回、回管家,新送来的孝服…有三十多件颜色发黄,跟其他的配不上…”
“灵堂那边…香烛架子被撞倒了,摔坏了不少…”
“天儿太热了,厨房和浆洗房那边…已有几个丫头小子中了暑气,倒下了…”
…
付辕听得额角青筋直跳。他在这尚书府经营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这突如其来的国丧,规格太高,头绪太多,时间又紧得火烧眉毛!
他急得忍不住对着几个管事低声呵斥:“平日里一个个比猴儿还精!这会儿倒成了锯嘴葫芦,缩头乌龟了?!”他烦躁地瞥了一眼身边一直沉默的林星曳,心里更凉了半截——
得,这位少夫人怕是被这场面吓着了,一声不吭,果然指望不上。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平稳,甚至带着点少女特有清亮感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像颗小石子投入混乱的水面,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付管家,烦劳您即刻派人,将《大曜会典·凶礼部》、《内府丧仪则例》,还有咱们府里承办过三品以上诰命夫人丧事的旧档卷宗,都送到西苑书房去。”林星曳语速不快,却字字分明,不容置疑。
她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另外,传话下去,府中所有内外管事、各房头目,一个时辰后,务必回到德正堂听候分派。”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只见新进门的少夫人,一身素白麻衣,未施脂粉,乌黑的发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她身姿纤细却站得笔直,像一株迎风初绽的新竹。
脸上没有新嫁娘的娇羞,也没有强装出来的镇定,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沉静的专注。
付辕猛地一愣,心里第一个念头是:我的老天爷!这位小祖宗还真要插手管事了?这不是添乱吗?
他强压着烦躁和不以为然,躬身道:“少夫人,此事……此事干系重大,恐非儿戏,老奴以为……”他试图委婉地阻止。
“正因为事关重大,才更要按规矩章程来办。”林星曳直接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付管家经验丰富,烦请您也一同去书房,星曳年轻识浅,许多细节还需您老从旁提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院惶惶不安的下人,最后落回付辕脸上,轻轻补了一句:“这耽误一刻,损的不是别的,是咱们尚书府的体面,更是对已故太后娘娘的敬意。”
体面!敬意!
这四个字精准地戳中了付辕,他看着林星曳那双澄澈却异常坚定的眼睛,那股子沉静的气度竟隐隐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鬼使神差地,他咽下了所有疑虑,躬身应道:“……是,少夫人。老奴……这就去办!”
话是应下了,可转身去安排时,心里依旧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自嘀咕:这位少夫人瞧着年纪小,胆子可真不小!大不了,自己多兜着些就是了。
半炷香后,德正堂院内黑压压站满了人,个个屏息凝神,气氛凝重。林星曳站立堂外,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典籍和旧档。她抬眼扫过众人,却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位旧相识,那人正是她此前为参加薛宴寿宴,陈渊为她请的礼节先生,周勉。
周勉目光和她轻轻对视,轻轻点头。
林星曳快速整理思绪,并未长篇大论,缓缓开口。
“我是府上的新妇,这规矩是要慢慢学的。但国礼,却是万不能有闪失。尤其咱们老爷还是三朝老臣,这不仅是一府的礼数,还关乎国之体面。“
林星曳说得慢,心中实则紧张得很,这是第一次有近百人安静地听她说话,却也无人敢打断,于是她心中底气又足了几分。
“付管家,烦请您亲自带可靠之人,清点库房所有白布、麻葛、素绢、檀香、白烛、纸钱数目,造册登记。
外院由您总理,所有采买、接引外客、门房通报、车马调度、护卫巡查,需井井有条,依礼制而行,不得有半分僭越或疏漏。尤其注意各府吊唁时辰、品级对应接待规格,名册需提前备好,专人核对。”
付辕见这俊秀的少奶奶在众人面前还算是从容,加上老爷提前吩咐过,便上前俯身领命。
林星曳又上前走向一位持重干练的老妇,“这位就是周嬷嬷吧,听付管家说您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内院女眷、仆妇、针线、厨房、浆洗,您操了不少心...
此次府内女眷的针线、斋饭就辛苦您了。还请确保所有幔帐、坐褥、孝服无缺;厨房备素斋、祭品,食材务必洁净新鲜,器皿全用素白瓷;
浆洗处专设人手,负责所有孝衣、素布的及时更换浆洗,不要耽误才是。”
这周嬷嬷其实和付辕是一对夫妻,见丈夫都听这位新夫人的,她自然也无二话。
“至于这礼仪督导...付管家,可有人选?“林星曳说罢,目光不禁看向周勉。
“勉儿,你来。“付辕招手看向周勉。
周勉小跑过来,先向林星曳行礼,随后又向付辕和周嬷嬷行礼。
林星曳万没想到,周勉竟是付辕和周嬷嬷之子,随母姓。
那日薛尚书寿宴前,周勉只是陈渊请来的礼仪先生。看来陈渊和尚书府的人早就相识了。
陈渊做的这些事,父亲可知晓?林星曳不禁心里苦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