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想负责别业的营建?”
老夫人热情好客,用一桌精致又不过分奢靡的菜肴,虽然没能留住临时有事离开的姚崇,却留下了林英英在家用膳。
席间,林英英主动提起营建别业一事,裴庆远还未说什么,老夫人便又皱起了眉头。
林英英深吸一口气,笑得一脸灿烂:“我们林家是营造世家,叔父也是大唐唯二的将作少匠之一,林某耳濡目染多年,一定能完成别业的设计营建。”
老夫人却婉拒道:“实不相瞒,裴家的宅院从先帝起便委托高少匠营建。高少匠如今身在东都,子承父志,此次自然要请你姊夫负责了。”
林英英眼神黯了黯,原来高家与裴家有这么多年的合作关系。
她做不出截胡的事,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面上却维持着方才的笑容:“是林某唐突了,老夫人勿怪。昨夜幸得裴兄收留,来日林某定当答谢。”
说着,林英英便想起身告辞,裴庆远却伸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祖母,那可是我的别业,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不喜拘束,高兄的设计就和朝堂上那些老学究一样板板正正让人不舒服,要是他也将我别院设计成那样,那孙儿这别业还有什么趣味?”
“你这猴儿,又有什么鬼主意?”老夫人将裴庆远看得透透的,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裴庆远一摊手:“反正我的别业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就让这位林家郎君也试试吧,如若我喜欢,我去同高兄说,定不会让祖母为难。”
老夫人看了一眼裴庆远,又看了看跃跃欲试的林英英,终于点了点头:“你大了,主意正了,林家小郎君想试试,便试试吧。”
林英英豁然回头,看着老夫人拱手一礼:“林某定不负众望。”
裴庆远一脸无所谓地笑道:“众望倒不必,不负我就行。”
林英英自动忽视了裴庆远习以为常的玩笑话,兴致勃勃问道:“那块地具体位置在何处?我何时可以去实地考察?”
裴庆远眉尖一跳:“倒不必如此麻烦,我早已差人绘制了现今地形,一会儿叫人拿给你。”
林英英果断拒绝:“实地非常重要,我一定要亲自去。”
“今日时候不早了,我们如果现在出发恐怕晚上就要歇在野外了。”裴庆远摊了摊手,“不如改日我们再去吧。”
如愿拿到设计别业的机会,林英英也没纠结何时再去现场,只觉满心兴奋,欢天喜地地吃了饭,辞别了老夫人和裴庆远。
林英英还未走几步,却又被裴庆远叫住:“你为何不走正南方的大门?可以直通坊外大街。”
林英英吃了一惊:“不用通过坊门吗?”
长安城实行里坊制,坊四周为坊墙,四面正中开门,门内有十字街,分全坊为四区,每区内又有小十字街,分为四小区,全坊被大、小十字街分为十六个小区。每个小区再辟出几条东西向的巷,巷之间偶尔会有南北向的小巷,称为曲。
民宅就建在巷或者曲中,居民外出要通过坊门出入。
裴庆远随意说道:“王公贵戚和三品以上官员的宅院,可以在坊墙上开门。”
林英英“哦”了一声,又觉得不对劲。
裴行俭确实出身名门,可是她小时候听父亲聊隋末英雄事迹,隐约记得这位大唐“儒将之雄”的父兄骁勇善战、功勋卓著,却被王世充猜忌,于是谋划刺杀王世充,不料被人告发,王世充一怒之下灭了裴氏三族,裴行俭是河东裴氏这一支唯一幸存的遗腹子。
他的父兄并没有在大唐受过官职,又哪里能有这样等级的宅院?而且此时的裴行俭,听林衡的意思,仕途似乎并不如意。
裴庆远见林英英神色,笑着解释,“六年前,我父亲从长安县令被贬为西州长史后,他的老师便将我和祖母接到了这里长住。所以,这其实是苏老将军的宅子。”
裴行俭的老师苏将军——苏定方,征西突厥、平葱岭、夷百济、伐高丽,“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的绝世名将。
原来这是苏定方的宅院,一切便说得通了。那裴庆远和老夫人岂不是寄人篱下?
林英英本想安慰几句,但见裴庆远神色自若,便也没有多说,反而是裴庆远又接着说道,“不过我的别业你不用担心,我就无官无职一白衣,不要华丽繁复,只要……”
他凑到林英英耳边,故意发出暧昧的低语,“一见倾心。”
林英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裴庆远也识趣地直起身子,作一本正经状,“八郎设计的时候,切勿太过板正,失了乐趣,还有我的一众爱妾也都不喜欢太过拘束,反而偏好野趣,你设计的时候,切莫忘了他们的喜好。”
林英英想起上巳节那日裴庆远也是轻佻地提起自己的爱妾,对他的观感又降了几分,淡淡点了点头就辞别裴庆远,一路回了林家。
刚刚走到门口,就见林文显正一脸焦急地在门口转着圈,听到马蹄声,林文显抬头看来先是一喜,而后就又板起了脸:“阿……兄,你可知你一夜未归?”
林英英潇洒下马,将缰绳扔给门房,拍了拍手上的土,诚心诚意地道歉:“我以为裴七郎差人给你带话了,让你担心是我不对。”
林文显气得跺了跺脚:“这不是带没带话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宿在外面?”
“我只是借住一晚,还是单独的院落,又有何妨?”林英英不明就里。
“你现在这样自然是无妨,可……”林文显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想要说什么,可也知道这街上不适合说太多,“我们还是进去说吧。”
林英英也反应了过来,这大唐虽然民风开放,但自己一个闺阁女儿留宿在年轻男子家中,如果传出去还是会坏了林家女的名声。
于是她心虚的光速认错:“我知晓了,以后再也不……”
“还有以后?”林文显瞪大了眼睛,“昨日我就不该心软让你……”
林英英怕他继续再说,赶紧拉着林文显进了院子:“我拿到裴家别业的设计委托了。”
林文显愣了下,开心了一瞬,就又有些不满:“阿姊为什么要执意要给裴七郎设计宅院?他这种纨绔子弟,我可不想结交。”
“他这种人又如何,金子上又不会因为他纨绔就缺了斤两。”
林英英不屑地挥了挥手,“最晚明日,他就会差人将地形图送来,我们先看看,如果不够详实,改日你陪我去终南山一趟……”
说完看着林文显还是一脸不愿,林英英正色道,“文显,对于当初制定的计划,你是不是后悔了?”
两人的父亲林衡,一直禁止孩子们修习营造技艺,林文显只得偷偷学习,不巧被去年因为回家及笄的林英英撞见。
林英英不仅没有向父亲告发,还帮林文显掩盖,甚至给他订正错误。林文显这才发觉,在道观深居简出的林英英,竟然懂得一向“传男不传女”的营造之术。
两姐弟有了共同的秘密,感情愈发深厚。
于是当林英英决定靠为别人营建宅院赚取费用,借以有反抗封建婚姻的资本时,便没有向一定要留在长安陪她的林文显隐瞒。
一听林英英的问话,林文显急忙摇头:“我不是这意思,阿姊。我只是恨自己年幼,不能为阿姊分忧,还要阿姊抛头露面……还要与那种纨绔打交道。”
“如果你想替我分忧……”
林英英粲然一笑,“不若此次你我便分别设计一套别业让那裴庆远选选如何?万一他选了你的,我也就不必抛头露面了。”
林文显眼睛立刻亮了:“阿姊……你说,让我?”
林英英点了点头:“如果你设计了裴家别业,一来可以亲自实操建造,二来阿爷知道了,想来也会点头教你营造之术。”
“那好,那我便和阿姊比一比。”林文显跃跃欲试。
就在这时,有人叩响了大门,等门房将人引进来,林英英就认出是裴庆远家那几个服侍过她的侍女,个个作了男子打扮。
林英英问道:“你们可是来送地形图的?”
领头的侍女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递给林英英一个长条形的锦盒:“不仅是地形图,还有此物……是七郎特意叮嘱我们送来的。”
说着,身后的两名侍女奉上了两个锦盒,一一打开。其中一个里面自然是卷轴,而另一个里面竟然是五个大小不一的方形锦盒。
她揭开里面最大的锦盒,赫然是一个鎏金牡丹花纹银盒。
林英英又惊又喜:“莫非是林某曾用的洗浴之物?”
侍女点点头,又摇摇头:“确实是林君喜欢的露华膏,不过这套是全新的,有沐头膏、澡膏、口脂、面脂和手膏。”
“奇技淫巧。”林文显不屑的嘟囔。
林英英谢过侍女,打开卷轴,一副流畅洒脱的丹青画卷映入眼帘,旁边是裴庆远飘逸潇洒的行书跃然纸上:
“烦请八郎设计一座令裴某一见倾心的别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