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三月,春风吹拂,绿柳结烟,是长安人心中最好的时节。
三月三日,上巳节,长安人倾城而出,汇聚在城南曲江池畔,享受这盛大的春日狂欢。
一辆马车出门晚了些,近午时才来到烟波浩渺的曲江。
一男一女从车上下来,正是林英英和林文显。
曲江池畔,长安的贵人们,各自用布帛搭起帷幕,形成一个个半私密的空间。
林英英姐弟显然没有经验,来得这样迟,哪还有地方落座。
林文显把马车和仆人留在原地,小心护着林英英,在一片帷幕中穿梭。
“阿姊,这还是阿娘去世后,我第一次和你一起来曲江呢。”
“因为我的缘故,你没有去成东都,心里会有怨吗?”
在知道自己不想去东都后,林文显就陪着她演了一出戏,甚至还请求父亲留自己和林英英在长安。
一番权衡,林衡让林英英在长安养病,留下林文显照顾。
林文显笑得露出了林英英没有的小虎牙:“去了东都阿爷肯定天天盯着我念书。昨日春闱放榜,可怜阿兄落第,还不知怎么被阿爷训斥呢!”
“文显,你以后不想参加科考吗?阿爷的官职,虽然能让你和阿兄以门荫入仕,但也担任不了什么美差,所以阿爷才逼着阿兄考试。”
“不想。我就想继承我们林家的营造技艺,像阿爷一样,未来当将作少匠。”
像将作官这种伎术官,一般有自己的专业训练传统,大多为代代相传的行业,不是父子相承,就是师徒相授,会有自己的入仕要求和入仕途径。
林英英噗嗤一笑:“你怎么不想当将作大匠?”
将作大匠,是将作监的最高长官,掌管土木宫室营建,乃官居从三品的高官。
大画家阎立本,即为现在的将作大匠,是林衡的顶头上司。
林文显耷拉下脑袋,嘟囔一声:“阿爷要是肯指导我就好了……谁不想成为宇文公那样的将作大匠呢。”
现在的京师长安和东都洛阳,其实都是前朝建造的,而林文显口中的宇文公、即宇文恺,就是这两座伟大城市的总设计师。
林家虽然是营造世家,林英英的曾祖林尚,就曾随宇文恺修长安城,但林衡显然有自己的打算,一直禁止两个儿子修习祖业。
“谁不想成为宇文公那样的将作大匠呢!”林英英双目湛湛,“阿爷不指导,我们可以自己努力。”
“只有阿姊支持我的理想。”林文显一脸期待地看着她,“那我就好好努力,做将作大匠,给阿姊挣个诰命来。”
林英英苦笑。
及笄后,道观已不是避世的场所,嫁人一事,林英英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除非——
换一个身份,加上养活自己的钱财,方可浪迹天涯,自由自在。
一想至此,林英英试探性问道:“阿爷会私下给人设计宅院赚取费用吗?”
林文显摇摇头:“普通百姓造房子请不起阿爷,高门大户又有自己熟悉的营造师。而且阿爷现在官居从四品,太宗皇帝有令五品以上官员,不能入市。”
林英英“唔”了一声,若有所思。
“阿姊,这里景色宜人,人烟稀少。我们在此休息可好?”
林英英恍然回神,才发现眼前杏花盛开,烟若云霞,是一路沿岸行来,所遇最好的风景。
可是,怎么会没人?
林英英觉得奇怪,果然,两人还没有走近,便被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拦住了:“此地已被我家主人使用,旁人不可靠近。”
林文显指着偌大的一块空地,气愤地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此地忒大,怎能被你主人独自占用?”
“我家主人乃——”
“哎呀,姚郎探花快回来了。”
“他会把牡丹给我吗?”
“美得你!县主在这儿呢!”
……
一群头上簪花戴翠、身着绮罗华服的女子,款款而来,其中一位,被拥在中心,妆扮得最为靓丽。
“怎有闲杂人等?速速打发走。”一个梳着双髻、身穿青色衫裙的婢女,朝侍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你们——”
“文显。”林文显还要争论,林英英出声制止了他。
“阿姊!”林文显鼓着嘴巴,闷闷不乐。
“你不说上巳节要到水边来洗濯去垢,好驱除我身上的病气吗?又何必和人争执,再找个地便是。”
林英英说着就要绕开,却见那群女子,纷纷解下身上的石榴外裙,搭在侍从撑起的竹竿上,倒挂连成一片,形成一个像屏风一样的帷幕。
杏花深处,那群女子在帷幕里席地而坐,宴饮赏花,传来一片嬉笑声。
今日上巳节,没有太多男女之忌,所以林英英也没有戴帏帽,但依然为这些大胆女子的举动感到又惊又喜,不禁顿住了脚步,却又被那婢女驱赶:“怎么还不离去?快走!姚郎就要来了。”
林英英笑着打趣:“难怪她们翘首以盼,恐怕那姚郎长得不赖。”
“小娘子原来也是好色之徒,既然如此,又何必舍近而求远?”
一声轻拍,杏花纷纷扬扬,落了林英英满头。
一片落花中,林英英抬头一看:烟水明媚处,裴庆远眉眼含笑,身后杏花如云,花开烂漫。
眼前之人,又如那晚一样,身穿一件白色圆领袍,头戴黑色幞头,脚蹬乌皮六合靴,是这个时代没有官职的男子最常见的装扮。
然而没有人会误以为他是平民百姓,毕竟这名贵的织金宝相花纹蜀锦,也不是人人能穿。
林英英今日没有着道袍、戴黄冠,身穿藕色小簇花对襟窄袖襦,配浅碧色团花裙,在一片摇曳绮丽中,十分不引人注意。
林英英不动声色地别开眼,不料裴庆远倾身过来,轻笑道:“眉若远山,眼如瑞凤,飞仙髻很适合你。不过为何只戴了一支步摇?双环发髻配成对的首饰才好看。”
在大唐,梳“飞仙髻”的,一般是及笄后未出阁的女子,或是神话中的仙女。
他此番话,不仅恭维了林英英,还暗示了她女冠的身份。
林英英心想自己果然被识破,索性不装了:“真是哪里都有你。”
裴庆远勾唇一笑,桃花眼灼灼发亮:“难道不是因为小娘子满眼都是我吗?”
林英英:……
“登徒子,不许欺负我阿姊!”
林文显横在林英英前,面向裴庆远,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这不是林少匠家小郎君么?”
裴庆远笑得眼尾都快翘上了天,故作恍然大悟般,“原来这位貌美的小娘子就是林少匠另一个女儿。”
“你……你!”林文显懊恼极了,他并不知两人早就认识,还以为在裴庆远面前暴露了林英英。
林英英懒得看裴庆远那得逞的笑脸,转头却见杏林深处一名身着白色襕袍的年轻郎君踏马而来,一手策马,一手捧着两支白色的牡丹。
儒雅俊秀的面庞在牡丹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气韵高洁。
林英英眼前一亮:真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咳——”
裴庆远不满地挑了挑眉,“牡丹花有那么好看吗?”
林英英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看的是人,不是花。”
林英英话一出口,却见那被看的人突然下了马,牵着缰绳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