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舒，真的是你。”来人眉目温润，微微一笑，云淡天高。
裴庆远笑容淡淡，拱手一礼：“恭喜元之兄，考中下笔成章科，实乃吾辈楷模。”
拜林文显科普，林英英知道如今除了正常举行的科举外，还有一种由皇帝下诏，为选拔“非常之才”开设的制举。
制举的时间不定，内容不定，由皇帝出题。即使进士及第已经当了官的人，也可以参加这种制科考试。下笔成章科，即制科考试中的一个科目。
林英英见此人如此年轻便又考中制举，夸一句人中龙凤都不为过。
林文显大吃一惊，悄声在林英英耳边说：“原来他就是长安城近来人人传颂的大才子姚崇姚元之，刚从东都回来，来自吴兴姚氏嶲州都督姚懿家的公子。”
林英英愣住，眼前之人竟然就是日后历任武后、睿宗、玄宗三朝宰相的姚崇，与房玄龄、杜如晦、宋璟一起，并称大唐四相。
林英英愣神之际，却见姚崇突然朝林英英行了个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叉手礼。
她还没来得及感叹此人礼数周全，刚要回礼，便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十郎哥哥！”
林英英循声看去，只见一戴着华丽珠翠、穿着浅桃色抹胸襦裙的少女，提着裙子，欢快地小跑过来。
她肤色若雪，眼如点漆，神态天真，周身透着一股活泼的气息，似一朵娇艳的桃花。
少女一走近，裴庆远和姚崇齐齐行礼，异口同声道：“见过勋乡县主。”
县主？竟是亲王的女儿。
得，又一个名门贵族！
林英英不便离去，只得和林文显一起后退一步，侧身行了个礼，然后静静站在一旁。
县主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径直朝着姚崇摆手：“十郎哥哥，快免礼。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姚崇淡淡一笑：“礼数不可废。”
裴庆远抄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十郎哥哥，为了庆祝你高中，我在府里备了酒席，今晚你务必要来呀。”县主朝姚崇笑得一脸灿烂。
姚崇颔首回道：“多谢县主厚待，姚某要聆听长辈教诲，不便前往。”
县主瞬间垮了脸：“你老师崔御史不是在东都吗？”
“是我姚家族中长辈。”
“那明日？”
“明日要遥祭先祖。”
姚崇不等县主再开口，便指着牡丹花向众人告别，连林英英姐弟都没错过，“姚某还要回去复命，不便久留。”
“哎——”
县主指着纯白无瑕的牡丹，娇嗔一声，“十郎哥哥都不送我一支？”
姚崇无奈地笑了笑，选了其中大的一支递给县主，县主瞬间喜笑颜开：“十郎哥哥的心意，我一定谨记在心。”
姚崇一愣，随即将手中仅剩的一支，递给站在一旁的林英英，语气温和又淡然：“名花配淑女，这一支，赠予娘子。”
林英英当场傻了眼。
“元之兄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牡丹。”
恰在此时，裴庆远一个伸手，轻轻巧巧便拿了过去，放在鼻下闻了闻，嘴角含笑，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这下探花失败，元之兄回去得被罚酒了。”
裴庆远此举，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围过来的那群女子——刚刚还大胆地拿石榴裙做帷幄，现在个个仪态大方地站着，或炽热、或含情、或害羞的目光，全落在了姚崇身上。
姚崇只错愕了一瞬，便恢复如初，从容笑道：“景舒若应试，满城春色，任你探取。”
端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裴庆远连连摆手，大笑道：“元之兄，你饶了我吧，裴某不学无术，若入仕为官，岂不是我大唐的不幸？”
姚崇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朝县主作揖一拜，又一一迎上众人的目光，温柔地点点头。
除了林英英。
随即，他一刻也没有多待，翻身上马，却被县主牢牢抓住了缰绳，可怜巴巴看着他：“十郎哥哥，你再陪我一会儿？”
姚崇轻声提醒她：“朋友们还等着姚某赴宴。”
县主嘟了嘟嘴，终不甘不愿松开了缰绳。
姚崇骑马扬长而去，清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杏花林中。
徒留一干人的遥遥相望。
“姚十郎连个背影都这么好看。”
“哎，会成为谁的春闺梦里人呢？”
“反正不是你的。”
……
姚崇一走，娘子们仿佛解除了封印，又笑闹成一片。
裴庆远傲娇地一声长叹：“裴某专程来陪各位娘子，娘子们眼里竟只有别人。”
娘子们嘻嘻哈哈，看着他笑：“七郎，今天怎么没把你的爱妾带来？”
爱妾？
林英英皱了皱眉。
裴庆远双手一摊，一脸委屈：“带了这个，那个又不高兴了，索性谁都不带。”
还不止一个？
林英英心里冷笑，看向裴庆远的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娘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突然，一支白色的牡丹，从空中飞来，堪堪落在林英英脚下，伴随而来的，是县主的一声令喝：
“你是谁？我十郎哥哥竟然将花给你！”
林英英瞬间明白了裴庆远接花的举动和姚崇对她的忽视。
林英英不想惹事，轻轻朝斜后方的林文显摆了摆手，低眉敛目道：“只是一普通民女，偶然路过，打扰贵人了。”
“普通民女会认识裴七郎？”县主拧眉，“你莫要瞒我，让我看看你的脸。”
林英英也不惧怕，抬头大大方方平视县主。
除了裴庆远和林文显，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县主更是直接喊出了声：“你脸怎么这么黄？”
在只以白为美的时代，林英英哪怕五官生得再好，也与美女无缘。县主口无遮拦地点破她的肤色，虽然没有当众说她丑，但也不是什么悦耳的话。
“我家阿姊——”
林文显一脸气愤，解释的话正要脱口而出，却被林英英扯了扯袖子，瞬间哑火了。
裴庆远面有不悦，一个跨步走到林英英身边，看着她脸、手截然不同的肤色，心里有某种怀疑，轻笑一声：“牡丹花千色，各色皆倾城。”
不知为什么，裴庆远明明说了一句为她解围的话，林英英却想起林衡的评价——“裴庆远此人，还是不要来往得好。”
“七郎，这位小娘子面生得很，是哪家贵女？”一位姿容秀丽的女子，上下打量了林英英一眼，淡笑着问裴庆远。
裴庆远一脸正义凛然：“裴某岂是随意打听小娘子闺名之人？怎能做出此等无礼之事？”
众人：……
县主睨了林英英一眼：“裴七郎不说，你以为本县主查不出来吗？”
林英英心里颇为无语，微微欠了欠身：“民女姓林，乃将作监林少匠之女。”
县主轻挑眉头：“林少匠？”
林英英还未答话，却有一女子主动回答：“禀县主，就是上个月和高少匠结亲的延康坊林家。”
“原来是攀附上渤海高氏的林家。”那群女子互相窃窃私语，眼睛里尽是轻蔑与不屑。
县主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瞪了裴庆远一眼，没理睬任何人，趾高气扬走了。
林英英第一次直面门户之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朝眼睛快喷出火来的林文显使了个眼色，正准备一起离开，却被裴庆远叫住：“你们去哪儿？裴某备了樱桃，我们来一场樱桃宴。”
“我们寒门之人，不配享贵人之物。”林文显扭头不看他，一副不食嗟来之食的不屈样子。
裴庆远拈起一颗樱桃，哈哈大笑：“樱桃可不识贵贱。”
林英英一愣，双手接过一个仆人送上的一盏像玛瑙一样晶莹剔透的樱桃，递给林文显。
林文显吞了吞口水，迟疑了一下，看着林英英眼底那抹笑意，终笑嘻嘻接过，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听说现在流行用糖蒸酥酪蘸着樱桃吃呢。”
林英英抽了抽嘴角：“糖蒸酥酪？那不甜得牙疼。”
林文显眨了眨眼：“阿姊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甜吗？”
林英英陡然一惊，不知不觉走远了几步：“饮食清淡，宜于养身。”
“小娘子是有不足之症？可曾找人看过？裴某认识一位名医，想来可为小娘子摆脱病体。”给娘子们送完樱桃的裴庆远，突然冒了出来。
林英英吓了一跳，摆了摆手：“些许小病，不足为虑。”
比起脱离病体，我更想摆脱现在任人摆布的命运……
裴庆远皱了皱眉。
“嘴上说着来陪我们，眼睛却不知道粘哪儿去了。”最先和裴庆远打招呼的女子，娇滴滴抱怨道，“听说七郎你新近添了一处别院，也不请我等去参观参观。”
裴庆远笑道：“你消息倒是灵通，可惜你说早了。”
那女子疑惑地眨眨眼，就听裴庆远说道，“现在那别业还未营建，不过是一块荒地。等裴某把这块荒地改好了，请苏五娘来玩。”
说完，裴庆远又对林英英眨了眨眼，“到时候也请你们姐弟一起。”
林英英目光灼灼，笑靥如花：“我就喜欢荒的。”
苏五娘娇笑一声：“你真是有趣，我可不一样。我就喜欢宋八娘那套别业的景致，听说是你推荐的人设计的？那人叫……高平？”
林英英一惊。
裴庆远笑了笑：“是。”
“那正好，我嫁妆的院子也想让他帮我设计。”
“高兄刚娶妻，夫妻情谊正浓，可不一定有时间。”
苏五娘娇嗔一声：“那你让他挪出时间来，要多少钱都成。七郎，我就信你推荐的。”
……
林英英脑子里轰鸣一声，心里狂跳不止。
设计宅院，多少钱都成……
就信你推荐的……
林英英看着裴庆远，一时觉得他整个人简直光芒万丈。她眼里波光闪动，心里酝酿出一个大胆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