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显根据林英英的设计手稿,绘了一幅工整的自雨亭剖面画。
张贵也由此做了一个自雨亭木质小样。只要将里面的水车放在水盆里,手拨弄水车,水车便会将水运到亭子屋顶最高处,极为精致小巧。
图纸、小样都搞定,接下来,就要在李自柔的宅院里试水了。
“八郎,自雨亭是怎么回事?”
谁料刚刚准备动工,裴庆远就踏着一轮烈日,风风火火而来。
家中只有她和林文显两个主子,林英英自然不喜欢只待在内宅,此时正好在正堂边的走廊下纳凉。
她穿着白色交领上襦和浅碧色襦裙,脂粉未施,如瀑的乌发同在灵微观时一样,随手挽在头上,只用一根木簪别住,素淡得连裴庆远的婢女都不如。
但不管她打扮得如何素淡,此时也是货真价实的女子妆扮。裴庆远对着这样的她称呼“八郎”,属于明显的信口胡诌了。
林英英懒得理会他情急之下的礼节应对,朝裴庆远身后做鬼脸的林文显使了个眼色,林文显耸了耸肩走远了,视线却没有走远,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仿佛不放心裴庆远似的。
“这么快,你就知道了。”
林英英心里愉悦,摇了摇手上的团扇,“苏府有需要林某改造的凉亭吗?”
说完才想起李自柔提醒她如果无意于裴庆远,就不要与他走太近,于是又冷下语气,“如果感兴趣,可以等县主的建好后,联系文显。”
裴庆远注意到林英英的疏离,失落地叹了口气。
天知道,当他得知林英英和姚崇在为李自柔做自雨亭时,心里有多么的震惊。
震惊过后,是生气。
生气过后,是恐慌。
自己才离开长安城数日,姚崇便和三娘如此亲近了。他不在的这些时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其他人,裴庆远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但——
这是姚崇,是人人称颂的君子,是世家公子的典范。论出身、论名望、论修养、论相貌、论性情,样样拔尖。
更重要的是,姚崇是圣人钦点的参军,是未来的政坛新星,而自己,则是……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裴庆远再也坐不住,第二日城门一开,便疾驰而来。
然而,当他风尘仆仆赶来,看到林英英的笑容时,那些想问的话,似乎变得不重要了。
何必管他们是如何走近的?姚崇既然要加入,那就公平竞争好了。
只是没想到,眼前的女人对自己竟然变得格外疏离,难道李自柔同她说了什么?
如果林英英知道一个更真实的他,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与他相交甚欢?
裴庆远收回自己纷乱的思绪,坐在林英英身边。林英英立刻弹了起来,离裴庆远有了有段距离。
“这次回来,你好像不大一样了。”裴庆远思索一下,试探问道,“可是裴某做错了什么?”
林英英摇了摇头:“没有,是你多心了。”
“那为什么你刚刚说,如果我也想修建自雨亭,要去联系九郎,而不是八郎?”裴庆远死死盯着林英英,逼迫她给一个答案。
林英英有了一瞬间的心软,但很快冷静下来。李自柔私下里同她说了不少裴庆远的事情。
眼前的男子,虽然是家中嫡子,但母亲早亡,又有两个惊才绝艳的兄长,夺走了父亲的关注,可那时的他还是勤学苦读,算是长安年轻一代的翘楚。
然而六年前,裴庆远才刚束发,父亲裴行俭,却因参与反对圣人立武昭仪为后一事,被贬西州,身边仅带走了继室库狄氏和幼子裴光庭;长兄裴贞隐,被政敌暗害;次兄裴延休,一入仕,便被派去了并州文水县。
长安裴府,接连失去掌事的家主,裴行俭恩师苏定方怕再有闪失,不得已将留在长安的裴行俭母亲、三子裴庆远一起接进了苏府。
十五岁的裴庆远,从此失去父兄庇护,在最敏感的少年时期,寄人篱下。
一系列的打击,让裴庆远看到了世态炎凉,尤其是亲眼目睹长兄的死亡,便一改往日里的勤勉,拿着祖辈留下来的巨额财产,成了不折不扣的纨绔。
裴行俭痛心却鞭长莫及,继母库狄氏虽然也写信劝过,奈何并不比他年长几岁,又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裴光庭,所以裴庆远一直都是野蛮生长的状态。
平日里看似斗鸡走狗,但他的内心,无疑是孤独的,所以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倾其所有,更是对她林英英有了几分慕艾之情。
可是……她只想在大唐闯出一片天地,而不是成为任何人的妻子。更何况她这样生性淡漠的人,也根本无法回应他的热情。
如此,即使很喜欢裴庆远这个朋友,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得好。
林英英心里一叹,面上却丝毫不显,正色道:“一旦自雨亭流行起来,我定然要去给京中闺秀设计,外男的事,自然就交给文显了。”
“于你而言,我也是……外人么?”裴庆远语气中带着几分受伤。
林英英心里一抽一抽,还是狠下心来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林英英便转身离开,只留给裴庆远一个决绝的背影。
裴庆远心中格外失落,回头看到拿着图纸进来的林文显,忍不住问道:“你阿姊她……最近可是有些不快?”
林文显一脸茫然,但出于对裴庆远的不喜,对他也不想多说什么:“阿姊最近很好,裴公子不必担心。”
裴庆远还想多问几句,却见姚崇拿着几卷纸跟着林家家仆走了进来。
林文显立刻迎了上去:“姚参军,你可来了。”
姚崇温和一笑,扬了扬手里的卷纸:“九郎在正好,自雨亭的题字我写了几版,你代我转交给八郎,让他选几个合用的吧。”
说完,才对着裴庆远点了点头,“景舒,你回长安了。”
裴庆远心里堵得难受,忍不住酸道:“这亭子不是给县主做的么?为何不去给县主选?”
“八郎是自雨亭的设计者,自然是八郎先选与设计相合的字体。后面我自会让县主从八郎所选中,挑一个她喜欢的。”
姚崇说得认真,仿佛只是公事公办,可自己也没察觉到,在提起“八郎”的时候,他的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情。
这让裴庆远更加确定,林英英是因为姚崇才疏远的自己。
“伪君子。”裴庆远嘀咕了一句。
姚崇却笑了:“七郎误会我了,你可有空,我们谈谈可好?”
“我与你无话可谈。”裴庆远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姚崇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将手里的卷纸交给了林文显。
林文显对姚崇的好感不知道要比对裴庆远多多少,连忙热情招呼:“姚参军,如今天热,不如进来小坐,我去请阿兄出来。”
然而,林文显却久久没有得到姚崇的回答。
他好奇抬头,却看到姚崇竟一直看着裴庆远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我多么希望,你的误会都是真的。”姚崇低声呢喃。
“姚参军,你说什么?”林文显没有听清。
姚崇摇了摇头:“没什么……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说着,姚崇也出了院子,背影萧肃寂寥。
“这一个两个的,真是奇怪。”林文显还没到知道情为何物的年纪,疑惑地摇了摇头,向后院走去。
不想刚刚走到仪门,便遇到了林英英。
林文显见林英英神色似乎也有些落寞,忍不住问道:“阿姊,你这是……”
“没事,给我吧。”
明明下了决定,可不知为什么,林英英看着离开的裴庆远,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可这样的话,她没有办法同林文显说,只好接过卷纸,转身进了内院。
林文显想跟上去,走了几步还是停住了。
“这一个两个的,真是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