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平康坊的三曲之地依然是人头攒动,喧嚣热闹。
裴庆远站在廊下,定定看着眼前之人。
他的眼睛略长、眼尾略弯、眼珠黑白并不分明,是非常漂亮的桃花眼。这样似醉非醉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不禁令人心荡神移。
可惜林英英没工夫欣赏他这勾人的模样,她狠狠甩了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
裴庆远轻笑一声,声音悦耳又挠人:“连裴某这样保养得体的人,都没有这样一双纤纤玉手——”说着,点了点林英英的手。
林英英看着自己细腻白皙的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意了,下意识背在了身后。
“景舒,你还磨蹭什么?令娘一直等着你呢。”阎贞突然跑了出来,等到了门外,才发现已经告辞的“林文英”,“八郎既然没走,何不一起玩?”
想到女子们靠在郎君们怀里饮酒嬉笑的画面,林英英神色一凛,酒醒了大半:“多谢二位美意,林某不胜酒力,今日先行离去,改日定当宴请赔罪。”
她说完不等他们回答,便牵着马往外走,可惜裴庆远先行一步,再次拦住了她:“我送你去旅舍。”
“旅舍?阎某方才还以为你要去友人家借宿。”阎贞面露不解,“既如此,何不在令娘处住一晚?”
和一帮男人在妓院住一晚……
林英英连连摆手:“林某不好此道,不打扰各位雅兴了。”
裴庆远哈哈大笑,朝阎贞挥了挥手:“你和令娘说一声,我先走了。”
“你哪次来令娘这儿,不是彻夜方归的!今天怎么了?喝醉了?不应该啊,你的酒量——”
裴庆远毫不迟疑踢了阎贞一脚,面上竟难得有一点不悦:“哪来那么多废话!”
林英英假装没听见两人的对话,强压下心里的鄙夷,拱手一别,任由裴庆远跟上她。
“哎,等等我!”阎贞追过来,攀上裴庆远的肩,“你不在,我一个人留下来也没意思。送完他,我同你一起回去。”
裴庆远嫌弃地拍开他的手:“谁同你回去?回你自己家去。我今晚也住旅舍。”
林英英顿住了脚步。
“坊门都关闭了,我怎么回去?”阎贞不满地吼了一声,“而且这附近有旅舍吗?”
裴庆远终于意识到刚刚的疑惑来自哪里,他朝愣在原地的林英英说道:“平康坊北邻的崇仁坊,因为紧挨皇城,离吏部的选院近,那些外地来选官考评或者参加科考的人,会优先选择住那里,所以旅舍遍地。平康坊却无此需求,旅舍不多。你方才所言的在何处?”
林英英脸色一黑,指了指面前一灰头土脸半开的大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这里。”
只见前方有一黑瓦白墙的民房,上挂“悦来客舍”的木匾,确实是一间旅舍。
然而门外都能听到里面女子的嬉戏声和男子的露骨话,就知道这里还兼顾妓院的功能。
“北曲的旅舍,倒是很能入乡随俗。”阎贞在一旁点评论足,林英英更尴尬了。
裴庆远难得看见林英英的窘态,笑得眼睛里都是促狭的笑意。
林英英猜出了裴庆远的想法,抽了抽嘴角:“我……再寻他处,就不劳二位相送了。”
“夜色过半,你孤身一人在路上行走,裴某岂能安心?”裴庆远收起了玩笑神色,转头吩咐阎贞,“去找个豪华的旅舍。”
阎贞不满地嘟囔一声:“你就住在平康坊,你都不知道,我上哪儿找去?”
裴庆远双手一抄,催促道:“快去。”
林英英正要阻止,阎贞突然“哦”了一声,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我想起来,坊内西边有一家旅舍,门面虽然不大,胜在典雅精致。八郎可愿去?”
林英英心里一喜,拱手一礼:“多谢阎兄。”
裴庆远一听是小型旅舍,便不疑有他,由阎贞回苏令娘处牵了两人的马来。
三人并辔而行,在月夜里穿梭,直到平康坊西南隅,阎贞指着一土墙上的大门,朝接近目的地便突然没了声音的裴庆远,嘿嘿一笑:“到了。”
此墙没有抹任何涂料,只是由黄土一层层夯起来;而中间的大门,由两根木柱及一根横木搭配成草字头形,突出在横梁上面的两根柱头被涂成了黑色。
林英英盯着大门,回忆起画卷上的内容,问道:“此门可是‘乌头门’?”
阎贞笑了笑:“正是普通人家不能使用的乌头门。”
林英英这才左右看了看简陋的土墙,赫然发现根本看不到尽头,她心里一惊,讶然问道:“这到底是哪里?”
裴庆远的声音终于在夜色中幽幽响起:“我家。”
林英英:……
夜色正浓,寂静无声。
“阎某真不是有意欺骗。这么晚了,实在不知去哪里找符合七郎要求的旅舍。”
阎贞率先打破沉默,懊恼地挠了挠头,朝沉默不语的裴庆远探了探身,放低声音问他,“景舒,生气了?抱歉,是我唐突了。你一向热情好客,我看你又挺喜欢八郎……所以……”
阎贞不知“林文英”的女子身份,行事上自然无所拘束。林英英放下缰绳,两手抱拳:“林某在来的路上,看到一处道观,正好——”
“正好在裴某家小住一晚吧。”裴庆远扬眉浅笑,做了个“请”的动作:“俗话说,一人不进庙,那道观荒凉已久,保不齐有什么……乞丐闲汉之类的。”
林英英有些犹豫,名门望族的豪宅,不是能随意参观的,何况她……
“八郎怕裴某家住不下?平康坊这宅院虽然谈不上广阔,但提供一处小院给你单住,当不成问题。”裴庆远朝林英英眨了眨眼。
林英英没想到裴庆远这么体贴,她本不是拘束之人,于是顺势回应:“既如此,林某却之不恭了。”
裴庆远二话不说,抓住缰绳向上一跃,唬得阎贞赶紧稳住马。朝林英英指了指:“你们还不上马?”
“不是到了吗?”林英英不明就里。
裴庆远在马上回头一笑:“这只是东侧外门,离正门还有一里地。”
月明星稀,马蹄嘀嗒,两人跟着裴庆远,向着西边驰骋,斜穿过宽阔的砖石铺就的空地,来到正南方的正门左边的一间厅房,正是门卫住宿的阍室。
守夜的门卫们一见裴庆远,立刻跑过来,有人接过三人的马,有人提着灯笼,侧身带着他们往正门走。
林英英刚才便看见一座华丽的红色大门嵌在白墙里,走近才发现此门楼高二层,面阔三间、进深五架,搭配覆盖着黑色陶瓦的悬山屋顶,气派非常。
林英英看着门上匾额的“苏府”二字,满眼疑惑:这不是裴家吗?
她不便多问,站在门外的台基上,回头一望,看着月色下静谧的空地,想起林文显曾说现在流行打马球,随口问道:“这么大一块地,是马球场吗?”
“只是来家客人的仆人和马匹等候的地方。”裴庆远往里一指,“里面那大院子才是。八郎喜欢打马球?”
林英英摇摇头:“我不会。”
阎贞站在正门外一排竖立的长戟边,笑道:“八郎若想学,让景舒教你。景舒马球打得可好了。”
林英英好奇地看向他身后那根根长戟,长戟列阵正门左右,戟顶还绑有幡旗,随风飘动,禁不住问道:“门外为何竖立这么多长戟?”
“为了体现这里出过三品以上的高官?”裴庆远歪头一笑,“行了,别站在外面吹风了,赶紧进来。”
林英英明白过来自己问了蠢话,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看到裴庆远一脸玩味地看着他,耳根微微发红。
她抬步上前,摸了摸朱红色正门上的兽嘴衔环,才发现提灯笼的仆从已经换了人。
穿过正门,又是一处方正宽大的院子,想来就是裴庆远所言的马球场。只见院子两边回廊环绕,串联起一个又一个四合院。
林英英想起林家的布局,明白这些小院就是客人居住的地方。她以为裴庆远会让仆人带她去其中的一处,没想到他带着自己径直又穿过中门,来到每户宅院的精华之作——正堂。
原来高门大户的正堂不止一座,还分前堂和中堂,而中堂最为华丽:面阔五间,进深九架,依然是黑色陶瓦、朱红柱子,不过屋顶由悬山变成了歇山式,大气又不失精致。
裴庆远家的中堂和林家的正堂一样,为了采光,没有建南墙,可惜林英英却没有资格进去。
她稍微站近了一点,靠着台基上的栏杆边,林家正堂的栏杆是用木头做的,裴庆远家的不仅用了上好的石头砌成,上面还有雕刻,只是这雕刻风格粗犷,有一种别样的豪放。
林英英正想借着月光细看,可惜醉了酒困乏,她趁人不注意,偏头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堂后是女眷所居的内宅,裴某不能带八郎去了。”
裴庆远假装没看见林英英的动作,指着西边的回廊,“那后面有数座小院,其中一处是裴某所居,八郎住我院子西边那处可好?”
林英英连连点头,跟着裴庆远穿过层层院落。路过一处小院时,她突然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沁人心脾。
林英英好奇地指着这比别处似乎更精致的小院,嗅了嗅鼻子:“里面熏了什么香?”
裴庆远笑着摇头:“我最讨厌熏香。这院里宅子因以文柏为梁、沉香和红粉以泥壁,所以靠近时,会异香扑鼻。”
用沉香当涂料?
林英英心里啧啧称奇:“这是?”
“没错,正是在下住处。”
裴庆远轻笑一声,指着隔壁的小院,“八郎,我就不送你过去了。”
林英英感激地点了点头,一个人随侍女进入旁边的小院,简单洗漱完,上榻入睡。
天光大亮,林英英被鸟鸣吵醒,在寝床上醒来,迷迷糊糊看着泛着淡淡紫色光芒的床帐,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醉酒后头疼,她重重拍了拍额头,又下意识捋了捋头发,才轻吐一口气,然而看到手上透进来的日光,心里一惊,迅速掀开床帐。
这是一间极为清雅精致的寝堂,床上靠墙放着六具刻有书法的紫檀屏风,地上铺着丝织地衣,柜边有一嵌着云母的镜台,几案上的香炉里飘出幽幽的香气。
竟然没有择床,还起晚了……
林英英稍微收拾好后,便打开房门,却被小院里的场景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