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予取予求
暗号大老爷2024-12-26 13:413,544

   重庆,沙坪坝。

   吴教务长来到重庆大学的库房时,马克·E·柯蒂斯正在过道里踱来踱去。这是一位瘦高戴金丝眼镜的白人男子,他端着一沓厚重的会计簿,簿子上的铁夹子比羊头还大,男子不时用铅笔在纸上划一划。旁边的库管噤声不言,吴教务长觉察出这个洋人来者不善。

   说是白人,但是他皮肤透出一丝蜡黄。吴教务长一眼就识破了原因:肯定是来到重庆之后,吃橘子吃多了。

   这座仓库是重庆大学借给中央大学的,平常弃用已久,灰尘始终不散。吴教务长拿手掩住鼻子,“吭吭”咳了两声,黄脸男子的视线终于从那一堆器材、书籍和试剂里瞟过来。

   “基本上没有遗失。即使有也是可以容忍的。”

   吴教务长皱皱眉。“那我们可以出发了。下一站是畜牧场。”

   马克·E·柯蒂斯先生来自洛克菲勒基金会自然科学部,这个基金会曾经给南京政府及中央大学提供过许多金钱和物资,以供科研之用,但战争打破了正常的教研,现在柯蒂斯必须来这儿走一趟,看看那些科研基金还能否继续下去了。

   这是他是第一次到中国来,重庆的地貌令他觉得有些新奇:从重庆大学走出来,不远处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山坡。吴教务长示意柯蒂斯,畜牧场还在山坡那一头的白雾之中。

   柯蒂斯把会计簿夹在腋下,上身挺直,小碎步优雅地走在丘陵上。相比人满为患的重庆内城,沙坪坝的确更安静些,甚至有些舒适。这座丘陵遍植松树,松树之间萦绕着乳白的山雾,坡度稍缓的地方修葺平整,临时搭盖着许多瓦房,一些脖子上搭着毛巾的中国学生从寒雾里跑进跑出,有的手里还端着脸盆。柯蒂斯回头问:

   “他们住得怎么样?”

   吴教务长回答:“冷!刚盖的屋子,还没捂热。中国话叫没有人气儿。”

   路过这些校舍时,柯蒂斯探头看了看。这些房子根本难以称得上是校舍,里面根本没有床位,全是木板和稻草拼起来的地铺,而且总感觉里面比外面还潮,普遍有股怪味。来中国之前,就从他的恩师,自然科学部主任华伦·韦弗先生那里听说了中央大学的遭遇。据说他们现在没有校区,连上课都要和重庆大学一起,共享教室、图书馆甚至讲师。

   在校舍之间穿行了没一会,柯蒂斯精致的皮鞋上就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而且这丘陵登起来好像没个完,居然开始有点冷了。他不得不把眼镜摘下来,用丝巾擦擦上面凝结的水汽。

   “重庆的山比较多。”吴主任继续说。“假如把重庆展平了,大概比十个纽约要大。只不过被褶皱占据了。”

   他又指向雾气的深处:

   “在这些褶皱里,我们修了很多防空洞。”

   “这里有空袭?”

   “有空袭?嗬,没人跟您说过?”教务长来了兴致。“城区里会挂红球,一枚是预报,两枚是警报,挂到三枚你还没进山洞,就求耶稣保命吧。如果是绿球,那就是飞机离开市区了,不过别放松,有可能会跑到郊外来接着炸。”

   柯蒂斯从来没尝过头上有轰炸机是什么感觉,来之前也没有人跟他说过重庆的战况。上头只是说有一件要紧事让他查访,所以他先到了香港,又从香港飞到重庆,还要顺带处理这些账面上的事情,已经觉得很是麻烦。

   走到高处的一个缓坡,他有点崩溃了,这个城市似乎根本没有上山和下山的概念,只要山顶比较平,就可以完全无视它的海拔,重新当作一块平原来使用。就这样,篮球场设在了校舍的下面,校舍各自占据有利地形,在山坡间两两相望,中间插着跨度极大的山路。而畜牧场就建在这块山顶的平原上,比校舍还要高出一截,可见选址的时候根本无暇去考虑科学的建设标准。

   几十头黑白花奶牛在吃草,见了柯蒂斯头都不抬。只有一个农场的员工过来,操着一口中国话和他核对动物的数目,教务长负责翻译。柯蒂斯努力辨认着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耳标,挨个儿在清单上比对数据,三头棕红色的杜洛克在圈里打盹儿,还生了一堆小猪。波斯特、来航鸡也在,品种性别、年龄毛色对上,万无一失。

   他又大致问了问各个科研项目的进度。良种畜禽在努力贡献自己的优秀性状。鸡们生下的受精卵送去血清厂造疫苗了。一个厚酒瓶底眼镜的博士挤过来,说自己搞什么“水牛四脚发冷”的防治,并且发现那是一种脑脊髓病毒。好吧,恭喜你了哥们,祝早日发表,但和我们无关的项目我没时间听。柯蒂斯在清单的备选框上一个个地打上钩。这里的条件太差了,他确信它们在纽约的时候不会有这么清瘦寒酸。最好别让他找出什么差错……

   但只有一头猪,清单上写着的约克夏种公猪,不见了。

   下午,蜡黄脸的柯蒂斯在校长室小口啜饮着过期咖啡,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

   吴教务长想要小事化了,打圆场说不过是一头猪而已,在总资产里面,应该不占多少。柯蒂斯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不占多少”这种模糊的概念,蒙谁呢?

   那位罗家伦校长端坐在办公桌,手里认真剥着个橘子,一言不发。

   又是橘子。橘子是重庆最便宜的水果,这里到处都是卖橘子的。这两天柯蒂斯也在靠橘子补充免疫力,对抗城区糟糕的空气,都快吃出黄疸肝炎来了,因此看见别人剥橘子就烦。

   “我想我们基金会有必要中止一部分科研费用了。”

   “那怎么行?白纸黑字的协议……”

   教务长说这话的时候甚至站起来了。柯蒂斯现在确信,这座学校的软肋就是钱。虽然这样显得不太人道,但公事公办,他可不能松这个口。

   “吴先生要看协议,那我就给你们看看协议。”柯蒂斯说着翻开那个大夹子。“我们基金会和民国南京政府实业部、教育部签订的协议都在这里,这两个部门又另行布置了物资的分配,其中一部分是在贵校的,也就是我刚才查验的那些。我相信当时出于政府的压力和物资的缺乏,贵校乐于接受所有的分配方式。只要有东西用。但是——”

   他说到这儿,罗校长终于从那堆橘子皮和白络里抬起头来,开始给予正面回应了。

   “但是战争来了。”罗校长的英文很流利。“的确,协议方面是政府把所有的责任都转移给我们校方了。中国话叫背上了一口大锅。但是战争来了。这是不可抗力。”

   “中止资金输送就是我们对不可抗力的对抗方案。因为出于实验中对环境变量的控制,我们觉得这些动物的科研项目不可以再进行了。外国的种质资源不能在没有实验室条件控制的情况下,干预贵国的门德尔基因群体。”

   柯蒂斯想尽量把临时撤资这事儿说得足够有必要,最好能把这些良种安全撤离到昆明或者香港。哪怕是缅甸吕宋马尼拉,也比这地方安全得多,洛克菲勒基金会手眼通天,在这些地方重新设立农场就是小事一桩。瞧瞧他们地上的破草棚,还有天上的炸弹!怎么可能养得好这些动物?

   “哦?”罗校长反而笑了。“怎么个中止进行法,要不我们把那些牛做成牛排,猪做成培根?”

   他往桌上摆了一瓣橘子,橘瓣两头尖尖像艘小艇一般,随着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晃动不休。

   “我们为了运这几船动物,从南京坐船逆流而上,途中头顶上到处是轰炸机。几轮轰炸下来,大部分优良品种都走散了,但来自贵会的几乎完整,除了你揪住不放的那头种猪。因为在长江上遇到空袭,我们甚至失踪了一名学生。比起那头猪,孰轻孰重我想你也应该清楚。”

   柯蒂斯一时说不出话来了。罗校长给出了最后一击:

   “撤资可以,但我们可要杀掉所有动物,你们休想牵走一头羊。这也是出于控制变量的考虑,对吧?”

   柯蒂斯没有想到这个温文尔雅的老头会这么强硬。他打定主意要卖可怜,却在真实的灾难面前功亏一篑,再说了,他还没有意识到对面的这位校长有多缺钱。

   “考虑一下吧,库蒂斯先生。”罗校长收起橘瓣。

   “柯蒂斯。库蒂斯是皮肤组织。”

   “中国地方大,我有口音。”

   柯蒂斯掏出一支烟抽了一会。“那我们各退一步。不带走动物,但那头猪毕竟是丢失了的,如果你们的确找不到,责任人是负责看管它的学生。”

   罗校长没理他这茬,望向窗外:“那可真是个好孩子。无论他发生什么情况,我们作为校方都不会把责任推给学生的。”那位吴教务长也满脸阴沉地站起来,给校长倒了杯热茶。

   白给了这个台阶!柯蒂斯心想,又要正义感,又要资金,那你究竟想怎么样?怎么给这位大校长“面子”,可真是太要求东方智慧了。他想了想说:

   “那好吧,但我仍然要向基金会说明情况,如果是董事们决定缩减资金,那我也无能为力。毕竟贵方没有提供任何妥善保管了那头猪的证据。”

   外面有人敲门,然后就有个秘书抱着一堆纸张进来说了些什么东西,全是中文,柯蒂斯听不懂,但连罗校长起初也都不理。秘书扬起一张纸,罗校长说了句什么,显然是打发他走。秘书又第二次扬了扬电报,这次罗校长听到他的话后,竟然腾地站起来。秘书适时地递上电报,罗校长扫了几眼,紧接着就往柯蒂斯这里看了一眼。

   电文短短的,布满方块字,但罗校长横过来竖过去看了很多遍,他显得很激动,几乎老泪纵横,和教务长及秘书热烈地讨论,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提起一个词——“Ku- Shao- T`ing”。连对中国话一窍不通的柯蒂斯,都猜得出那是一个人名。

   “猪还活着?”他懵懵懂懂地问。

   校长变得高兴起来了,他正和教务长相视而笑。

   “人还活着。猪还在我们学生的手里,他从江北赶到江南,现在在长沙,最近情况很窘迫。所以,他在电文里开口就朝你要钱呢。”

   反过来要钱?柯蒂斯心生疑窦。一切来得太戏剧性了,万一这是故意演给他看的呢?绝对不能信任这些中国人,他决定最后再搏一把。

   “给我一个证明。一个验证方式。”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 或生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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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猪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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