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谨再一次见到上官颖,是在去向父皇请安的半路。
“娘娘。”
只见上官颖搭着侍女的小臂,垂眸间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侍女轻唤,一时间还有几分难以适应众人对自己称呼的变化,上官颖抬眼,蓦地怔住。
“太子殿下。”
自入宫后,为着后宫不许妄议朝政,上官颖只听过一回有关容谨的消息。说是太子殿下最终战胜了北元,凯旋而归。
如今再与容谨相见,不是在往日的校场,而是在朱墙飞檐下。
上官颖一瞬,也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慨。
按理,现在的她,已经是宣明帝的嫔妃,用不着向当日,作为容谨麾下统领时那般行礼。
却还是在容谨走近的一刻,下意识屈膝,不敢与容谨视线相对。
侍女识趣,不消容谨多言,便退后了几步。四下无人,容谨站在上官颖身边,语气似是相问,细听却是笃定。
“有何难言之隐,要这样做。”
他指的,是上官颖以往从不穿裙装,偏在宣明帝设宴相邀诸将的当日,一袭盛装华服,吸引了宣明帝的注意,又不曾推拒宣明帝封妃之意。
“本宫厌倦了南征北战的生活,想为自己寻个好归宿,”久违的听见容谨声音,上官颖的心沉了沉,仍然不敢与容谨对视。只鼓足全部气力,冷冷道:“这帝王家,不该是天下最好的归宿吗?”
鬓边珠玉华贵,上官颖闲闲拨弄着,彰显着近来有多得宠。
“殿下,告辞。”
话音未落,上官颖唤过侍女,从容谨身边离开了。
望着上官颖远去的背影,容谨思量片刻,旋即朝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数日后。
是夜,屋外骤然间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倾盆而落,旋即响起阵阵轰鸣的雷声。
“好吵……”
陆晚棠堪堪入睡,听着窗纱呼啦作响,不由得往容谨怀中靠了靠。
“别怕。”
两手捂住陆晚棠的耳朵,将锦被拉高了些,容谨哄着人,心底莫名也添了两分不安。
这不安,不该来自雨夜,而是——
“报!”
陡然,寝殿外响起映寒慌张仓促的声音:“太子殿下,宫里来人了。”
宣明帝暴毙而亡。
一朝君王,在这个雨夜,驾崩。
容谨赶到宫中时,已是哭声一片。几个公公扯着上官颖从寝殿走出,容谨看向衣衫不整的女子,凝眸。
他再难将她与昔日并肩作战时的麾下部将联想在一起。
“陛下是,在她的床上……”
容谨身侧有两名宫女,忍不住窃声低语。
所以不宜声张。
宣明帝这几年服食丹药,听信各种方术,龙体早已亏空。
容谨有所预想,知晓父皇的性子,因而也不再言劝。太医院与自己说起这事,自己也只让太医院做好本分工作,把脉时怎么讨宣明帝欢心怎么说。
然而,如汉成帝般的死法,是容谨也没有想到的。
上官颖不是赵合德,她接近父皇的目的,只是宁肯搭上自己的性命,背负一世骂名,也要杀了父皇。
一时之间,容谨心下百味杂陈。
“你父皇不在了,往后……”
直到母妃走到自己面前,容谨缓过神来。
该他踏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了。
长长的钟鸣传遍了整个京城。
陆晚棠被宣进宫时,满以为皇后,或者说准太后,只是要教她一些国丧规矩。
不想,殿内还有几名宣明帝器重的朝臣。
“上官颖临刑前,还告与了本宫一件事,”皇后面上笑着,说出的话让人不寒而栗,句句凌厉:“当朝太子的侧妃,原来是西秦人。”
“保不准,还是西秦派来的细作。”
此言一出,哄然一片。
陆晚棠眸底划过一丝惊诧,继而本能地看向容谨,嗫嚅着唇。
“太子即将继位,本宫瞧着,太子之意定是封你为皇后。先帝为政时曾下令,不准西秦人踏入赵国半步,否则格杀勿论。而今先帝尸骨未寒,若让一个西秦人当了皇后,先帝泉下有知,恐不得瞑目!”
“别说先帝不允,”其中一位老臣上前一步,语气极重:“若殿下执意封此女为皇后,老臣也是不依的。”
陆晚棠听见朝臣纷纷附和。
陆晚棠何尝不明白,皇后这是在逼迫容谨。
赌容谨对她的感情,愿不愿为了她,放弃那九五之尊之位,从此离开京城。
还是……
“杀了她。”
陆晚棠耳畔,是皇后给容谨的选择。
无论哪一种,都不会让容谨好过。
周遭忽然变得一片沉寂。
陆晚棠觉得眼睛有些干涩。
朝臣自然无人替她说话。容谨知道她西秦人的身份,一直包庇着她,无人敢提这茬,追究太子过错,已是看在容谨平素威望的面上。
可是,一旦皇后这样明明确确道出她的身份,容谨再想包庇,就难了。
原来,他们到底,还是会走到这一步吗?
抬眸,陆晚棠唇边勾起一丝苦笑。
心不住地抽疼。
哪怕重生一世,她天真的以为,摆脱了叔父,又与容谨真心相爱,便可以摆脱这样的局面。
哪怕,容谨对她写的信,有“吾妻阿棠”四个字。
说到底,最后,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
是她,还是江山。
皇后兴许,也和上一世她的叔父般,以为她对容谨而言,是唯一的软肋,也是不可触碰的。
只是,他们都错了。
在江山面前,容谨,还是能弃得下一切。
她看着容谨走近,如往日每一次般。
只是这一回,容谨手中,多了一盏酒樽。
里面是明晃晃的药酒。
所有的承诺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说,阿棠,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