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在西安城安定门前看到通辑告示,上有二人,为首即是自己,另一自然是江峡。他刚要圈马逃走,却又停下。告示中对犯人画影图形,两幅人像下坠姓名,可画沈彬的那幅虽是书生,着实不像;画江峡的那幅虽像却是男装,下面名字写“阿蟹”,想来这就是江峡在康府剥蟹时所告之名。
沈彬从小就见过通辑告示,哪曾想有一天自己竟被写在上面,不由叹气。他圈马离开,到人少处,想起江峡所留包袱——那百宝囊中有扮戏假须。难道江峡春秋早已料定今日之事?这神机何异孔明?看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绝非虚言。沈彬当下依江峡所教,粘上胡子,可惜无镜可照。
沈彬打马去南边至善门,至善门仍有告示和人群,想来各城门都有。此处是昨夜逃跑之地,白日来看截然不同。沈彬不敢靠近,在一里半外遥望城门,心中犹豫,想起包袱中有粗布蓝袍和一顶小黑帽,感念江峡春秋二人着实有心,也颇有远见。沈彬心中感激,圈马到附近小树林中,更换衣帽,脱衣时摸见袖边中那支笔,取出一看,竟还无碍,换好衣后又将笔装进袖边,翻身上了马,牙关一咬,奔向城门去。
沈彬加进人流向城中挪动,在城下仰看这溜光高墙,不敢想昨日竟从此滑落。进城门时,门壁两侧各有告示,沈彬只作不见。今日门官不严,沈彬顺利进入,想起几日前,他从安定门进城,有专为考生登记的门官,如今此职已然撤去,沈彬心知坟舍夫妇所言非虚,大考定已结束,心中黯然。在城中信马由疆,沈彬竟笑出来——笑的是自己:原来历经如此变故,自己仍心念科考。曾以为自视功名乃世人所求俗物,不过如酣酒肥肉。经历今事,方原型毕露。
光天化日,人丛熙攘,昨夜黑暗中亡命奔逃,此时恍如隔世。沈彬望着一处处街景,回想昨夜是否经过,只觉日夜判若两城,根本认不出来。路边一个早点摊子正要收担,沈彬催马过去,买了几个素包子问道:“掌柜的,有个法……有家品仙阁,不知在何处?”
卖包子的一指道:“不难找,向北七里,有个政通大街,向东拐,再二里便是。”
沈彬谢过,边吃包子边催马,并无周折,已寻到品仙阁,那大通银号,果在旁边。沈彬略加思索,圈马在附近一转,远远见一处人来人往地搬东西做工,靠近一看,果然是法源寺。看来昨夜大火烧得不善,今日正在修,不知那些虎豹豺狼,是否也已化为灰烬?就在此时,沈彬看到一人走出庙门,从忙碌人丛中挤出,一身白孝,十分抢眼,延街向自己走来。沈彬假作张望,背过脸去,待此人近前时偷眼一看,是小包无疑。小包快步向前,沈彬调转马头,遥遥跟随,过两趟街,小包拐进一条小巷,沈彬跟到巷口,路窄已不容马,巷中已不见小包身影,但遥见白物飘荡,想来是包家。
沈彬在附近找处小店“喜来客栈”住下,交待店家饮溜马儿,店家要他登记姓名,沈彬想想,写下“水杉”。看日头已在午时,将那几个素包子吃完,在屋中用了茶水,忽然间困意滚滚,沈彬在店房中倒头睡下。
这一觉颇为深沉,醒来时窗光已昏,沈彬唤小二打了清水,洗脸时方记起粘了胡须,找来铜镜一看,沈彬不由笑了,这哪里还能看出是沈彬?连自己怕也不认识了。便不洗脸,信步出店,在门口被店家叫住,店家陪笑道:“客官马儿真是好脚力,颇为能吃……”沈彬知是要押柜银,回房取了一块,到柜台剪下五钱,店家千恩万谢一阵好话,沈彬以礼答对,这才出了店门。
此时日己在西,虽未全黑,书不见字。沈彬又来在那小巷边,见几名官差从小巷中出来,往反方向去了。他拐进小巷,那包家的白物在昏光中依稀可辨。沈彬不由摸摸腕子,不想昨夜那狠狠一铐,自己竟将一大活人打死,想来如同梦魇,而自己手腕处隐隐作痛,却是明证。沈彬叹气,不觉已至门前,就见独门小院院门开放,院中诵经声伴随香烟烛火,沈彬恍然以为是凤翔褚辰家中。正出神,有人道:“这位先生,可来吊唁?”
沈彬看时,一位老伯满面哭容,在此知客,沈彬赶忙施礼道:“是,鄙人施……水杉,曾和……被大师请过一杯茶,特来吊唁。”沈彬差点就说了真名,直道侥幸。
“那便请吧。”老伯道,一边递上一根细白纱。
“老伯您是……”沈彬按规矩将白纱系在腰间。
“哎,我是他岳父。没想到女儿刚刚嫁来就……哎……”
沈彬无言可答,只得问道:“何日出殡?”
“明日下午。”
既已相请,沈彬只得进门。天色昏沉,沈彬遥遥看见小包一身重孝,站在孝子之位,边上几人,孝各轻重,老的老小的小,有一年轻妇人穿妻孝,在灵位一侧,面前一桌,上置一盘,盘中银钱、挂钱、银票等叠放其中,看来是份子。沈彬不由动心:虽是一假僧,不行善举,却也要养活一大家子。但又想起那几日牢中嘴脸、最后发狠勒住江峡之景,心中又硬起来。
沈彬想,既来之则安之,一边走向灵位,小包走上来,递上三柱香,沈彬不敢看他,暗念心经“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之句,接了香点上,鞠躬三拜,插上香后,远远向那几个亲属鞠躬行礼,昏光中可见有个老妇人已在暮年,虽不知是谁,其情凄然。沈彬不忍,将袖中切了一角的那块银子丢进份子盘,快步离开,出门时恰有一人进来,二人赶紧一错,差点撞上。天已近黑,沈彬并未看清,却心跳加快,也不敢回头,疾步回了店,路上解下那根细纱握在手里,此时再想出城已来不及,沈彬要了简单饭菜吃了睡下。
这一夜,沈彬怪梦不断,正当一无脸人冷笑尾随,摆脱不得时,外面锣鼓大作,沈彬方醒。用过早点,沈彬问店家何事喧嚣。店家道:“水先生,您还不知道呢,出榜了。”
“啊?什么榜?”
“就是新科大考的榜啊。”
沈彬端起的茶杯差点掉下,他定了定神,喝完这杯茶,假装随口问了问在哪里张榜,回屋摘须洗脸,又将假须重新粘好,这才假装信步出店,刚出店门,突然肩膀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沈彬差点被撞倒,站定看时,是一戴笠之人,身形矫健,须散胸前,那人回头欠身拱手一歉,便疾步走了,沈彬与他四目相对虽只一瞬,那双目光却似入骨,而且面目眼熟,却想不出是谁。
真是怪哉。
沈彬无暇多想,向张榜处去,其实张榜处他如何不知?那便是在布政司的西墙,离此处很近。
政通大街,人潮涌动,沈彬朝人群聚集处去,远远看到墙上金榜,想起那句“不到黄河不死心”,暗笑自己:真是“不见黄榜不死心”呐。
沈彬神伤,不愿靠近,信步而走,听见人问:“先生可要买纸笔?”方觉已踱进一家纸笔店,想起自己就是为借笔墨写一封书信才误入那茶楼,心中大恨。此时,一十八九岁少年走进店来,从腰间解下一节竹筒道:“店家辛苦,加两个墨。”边说边放下四文钱,那竹筒上方早成墨色,少年手也早已染黑,他将那竹筒上小盖子抠开,漏出一小孔。
店家竟取来一个七八寸高的葫芦,又取来一只喝茶用的小公道杯,竟从葫芦里倒出墨汁在公道杯中,又从公道杯倒进竹筒的小洞,如此两次。少年道声辛苦,扣上小盖子,重系腰上,又到人群中去了。
店家又来招待沈彬:“这位先生,要买点什么?”
沈彬回神问道:“店家,刚才那是?”
“哦,那是事探,今日新科发榜,他定是要抄榜见报,大概墨汁用尽,来找我加。”
“事探!”沈彬惊叹,“可是《江湖近闻》的?”
“是。也就这家报抄了。”
“他那竹筒,是装墨带在身上?”
“是,他们事探都有这个,随身带有抄册和笔,随时记写。”
沈彬惊叹,叔叔为事探之祖,为何从未见他用过这竹筒?因问道:“这竹节筒,贵店可有卖?”
店家摇头道:“未有,这东西除了事探,也无他人用,要用时,须去竹器店定一只。大概二钱银子。往东去就有一家叫‘七贤’的,那里就可以做。”
沈彬点头:“那,抄册,想来是有了。”
“这个有,十五文钱。”
沈彬买下一本抄册,带在袖中,那抄册宽四寸,长一尺,与空白的山水册页同制,却小不少,果然好用。
沈彬道谢出店,向东去,走不远果然见到一家“七贤”竹器店,一个年轻伙计正在门前编笊篱。沈彬上前,不由学那事探道了声辛苦。
“这位先生,要买什么?”
“贵店可有《江湖近闻》事探所用那小竹筒?”
“哦,需要定作。先生是新入行的事探?”
“非也,只觉得那小筒着实方便,我也想要一个。不过小可时间不裕,不知定做需要多久?”
“您来得不巧,店中恰无合适的竹节,还须等三五日。”
“原来如此。”沈彬难掩失望。
“不过您若急用,这里有个没人要的,你若觉得行,给两个大子儿,您拿去用便好。”
沈彬看时,伙计停了手上的活,从店中翻出一个小竹筒来,原来那竹子不知为何,竟长歪了,若摆在桌上,如一人前倾而立,但却不倒。店家道:“我最初不会做那小洞扣盖,恰有一节歪竹无用,便拿来试做,倒也做成了,只是不好看。”
不知为何,沈彬竟对这节歪竹一见倾心,眼中放出光来道:“店家可还能在上面刻字?”
伙计纳闷:“倒是可以,须加钱,一字八文,字要先写好。不知先生想刻什么?”
沈彬不假思索道:“就刻‘劲风不倒’四字。”
伙计笑了:“您还真是眼光独到,我若早刻了这几字,说不定直接就能卖上银子了。那里便有笔墨,烦劳您自去研墨写在竹筒上,写好拿来我刻。”
沈彬欣喜,这店家竟有小楷笔,他写好字,交给店家,店家见这四字写得好,竟放下活计道:“先生莫怪,小可有个不情之请。”
“哦?”
“先生字好,我家这七贤二字不好,近来新做一匾,还未题字,可否请先生为我家重题店名?这竹筒便送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沈彬未想太多,当即点头。伙计大喜,喊来个七八岁小孩儿,让他去纸笔店买纸借大笔。沈彬想,我恰从那里来。
话休絮繁,二人定下交易,沈彬写下五对“七贤”,伙计挑出一对,那四字也已刻好,沈彬要走,店家要他落款,沈彬思忖,落下“水杉”,又写下日月。多日以来,终于有件乐事,沈彬心情大好,将歪竹筒在腰间系了,又去纸笔店加了墨,向金榜走去,而当那榜首头名看在眼中时,沈彬竟已能平静待之了,那头名写着:康得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