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药归来,独寻茅店沽新酿
暮烟千嶂,处处闻樵唱
醉弄扁舟,不怕黏天浪
江湖上,遮回疏放,作个闲人样
却说沈彬策马扬鞭向西行,不过五里,见一片土岗,道边一座石碑,上写“五里岗”。沈彬心道:凤翔城外五里丘,西安城外五里岗,此处莫不是本县坟地的所在?手随心动,缰绳一带,雪郎已拐上岗坡,几步上得岗来,放眼一望,果是坟地。一条小路径直向北,东西两边林木丛生,碑坟错落,间夹其中。里半开外,一门小院立在道旁,远看似是青砖院墙,片刻即至近前,果见青石磨砖对缝,十分讲究。同为坟舍,那丁老四家没有院子,屋墙牛粪和黄泥。这小院墙虽青砖,却是柴门,冲路而开,门边小碑,上刻一词,正是开头所引那首《点绛唇》。
沈彬大奇,正欲扣门,门却开了,一中年翁走出,肩担二桶,似去打水。沈彬忙下马施礼,翁却不回礼,问道:“公子何人?有何贵干?”
“在下沈彬,家住凤翔县,来西安有事,正要回去,途经贵宝地,想……想……”
“想喝口水?”
“对对,想讨碗水喝,不知方便否?”
“不方便。”
“这……”沈彬大窘,僵在原地。
“家中余水,都浇了花,你要喝水也行,须待我挑来。”
“原来如此,我随您去。”
“那请自便。”
翁挑担延路北行,沈彬牵马相随,想起“浇花”之言,心想此户果不简单,想搭话却无话头,想想道:“老丈,担桶可架在马鞍上,可省些气力。”
“也是,那待会儿就有劳了。”
言罢已至井边,翁打满两桶水,脱下衣服打湿团了扣在鞍桥上。沈彬问道:“这是……”
翁不答,扁担钩上水桶道:“你我一起架上去。”
沈彬方才会意,鞍桥面光,搁上扁担必然打滑。他与翁一人一头一同举起扁担,从马屁股上向前走到鞍桥,听翁一声“放”,落担放在湿衣上。这两桶水份量不轻,马儿不由一绌,随即复挺。湿衣果然有用,扁担很稳。而沈彬举这一下已用全力,只觉肩疼腰酸。翁道:“你前面牵马,我扶着担,走吧。”
二人回在坟舍,卸担时沈彬又举一回,虽只片刻,已在极限。翁笑道:“我平日只打得两个大半桶,今日却打得两个满桶,谢谢你的马。”
说罢进院,却无相请之意,却听院里一妇道:“谁的马?”
“一年轻公子的,他还有急事赶路。”
“用人家马,如何连口水都不给?你这老迷心犯的哪门子怪?”
“刚才说不给也是你,现在说给也是你,尽是你的理。公子,我家婆子既然相允,那就寒舍有请吧。”说罢接过马绳。
院里道:“什么我家婆子,来个公子,你不会说句‘拙荆’吗?这么多年教不会你一点。”
沈彬心中好笑,想起爹还在时,和娘虽不绊嘴,但却会冷战数日,直到一方低头。叔叔婶婶一闹离隙,婶婶就会回娘家,现在大女儿嫁了人,改成了去女儿家,想到此处,忽儿想到江峡,脸上不由一红。此时已在院中,就见屋前一口水缸还是满的,不由心下生奇。
翁道:“公子不要见怪,稍后自会赔罪。”将沈彬让进门厅,这边分宾主落座,一个打扮素净的中年妇从里面端出茶来。沈彬忙起身道:“见过大婶。”
此妇年逾四十,体态微福,却一团精神足满。沈彬出一回力,正好口渴,没想到茶水温凉正好,便一口喝下,不由道:“好茶!”
妇道:“是好茶。公子还挺识货。”
这家人说话不同寻常,既不像村夫村妇,又不像读书人,倒像是……江湖人。沈彬心下一动,试问道:“在下沈彬,不知二位,可否……道个蔓儿?”
二人一听乐了,沈彬不由为自己皱眉。此话是野蒺藜嫁种海棠枝,本应是“不知二位可否赏下姓名”,却临时改了道,若是江湖话,见面应当先道“辛苦”,问姓名直接“二位,道个蔓儿吧”。
妇乐罢道:“公子,看你书生打扮,没想到你还是江湖。”
沈彬羞红了脸。翁忙道:“什么江不江湖,刚才辛苦,喝茶喝茶。”又满上茶,沈彬又喝一杯,方缓尴尬。就在此时,屋外院门大声擂响,有人喝道:“开门开门!”
沈彬一惊,见夫妇二人对视点头,翁起身道:“我去看看。公子你听拙荆安排。”
妇道:“公子随我来,”起身走,却念叨着,“这会儿又‘拙荆’了,拙你个头……”
妇将沈彬领进后院,雪郎栓在此处,正嚼地上枯黄的干草。妇道:“你解了马儿准备好,若是不对,我学声猫头鹰叫,你便从后门走。”
沈彬正纳闷儿,妇已前面去了。这后院竟然不小,院角交错堆着几摞方石,大小不一。此处前声可闻,最初咋呼,现已安静,不过半盏茶,妇已来叫沈彬,见沈彬并未解马,奇道:“你倒是心大。”
沈彬却不解其意。随妇回前厅,却不见翁。妇又满上茶,问道:“公子是姓沈?”
沈彬起身拱手道:“在下沈彬。”
“公子请坐。不必客套。沈公子,你是读书人吧,怎么还会江湖话?”
沈彬挠头道:“此事说来话长。”
“看你不解马,却似无虑,倒叫我反而疑惑了。”
“无虑?”
“此处是坟舍,我夫妻二人是看坟的,这你想必知道。”
“是。”
“如此清晨来在这偏僻的坟舍处,还骑着马,却又不立即叫门,沈公子,换你是我,你要怎么想这人呢?”
原来如此。沈彬点头。妇继续道:“所以我让拙夫去会你一会。见你书生打扮,衣是好衣,却已脏破,谈吐有礼,却面容憔悴,而且蓬头土面,说像个亡命之徒也不为过,我猜你定是被什么人追赶,要避一避。但门前来人,你也不着慌,这我却不懂了,这官道上车马还稀,新蹄印翻的新土还很明显,你竟不怕追你的人顺着寻过来么?”
这一番话,沈彬方知江湖水深。忙起身道:“沈彬受教。其实,您所猜也不算错。只是……大婶既猜我亡命,怎的却不当我是歹人呢?”
“那你是吗?”
“那倒不是。”
“这不就完了。我对我看得准的人,都看得准。就算错了,大不了挨他一刀。天天‘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该栽还要栽,不如放开一点。”
沈彬心头一热,这番话,又让他想起江峡。此时,院门开,脚步响,翁推门进屋。
妇道:“去这么久。如何?”
翁道:“有祖坟,可无位无穴,现找了地儿,下午去给他挖,碑不要,”说罢放下一把铜子,“不过下午他们还来人,那人儿子也会来,我再劝劝,还是来块碑,毕竟咱这儿现成,也不要几个钱。”
“什么人物?哪家的?多大?”
“不大。比你我还小,属羊。姓包。”
沈彬身上一紧。
“包家,我怎么不记得有包家的祖坟。对了,今天来的那个不是个和尚么?我正想问你是哪个庙的,和着死的不是和尚,怎么还有托和尚找坟地的呢?”
“我没说完,他是和尚,但俗姓包,他是外来人,祖籍在南方,那祖坟不是包家的,而是胡家的。”
“啊?你把我彻底弄糊涂了。”
“这人叫包三旺。是……”翁看了沈彬一眼,犹豫一下,还是继续道,“是法源寺的,你明白了吧。”
“什么法源寺?”
“你不记得了,后院那几块最大的碑料,不就是他们定的?当时只刻了一扇功德碑,一扇重修记,别的说以后再用,便放在这儿了。”
“哦,他们,我知道了,那不是那几家铁太岁的家庙么?”
“是了,那法源寺里的真和尚都被他们弄没了,现在里面的和尚都是假的。说白了,就是那几家铁太岁的家奴,其实在西安城都有家有口的。那和尚说漏一句‘没想到刚办了喜事’,我多嘴一问,原来这包三旺刚刚续弦。”
“什么续弦,呸!”
老翁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掌嘴。阿钰不要生气了。——就是刚刚又娶一个。他们就是在这庙里当家奴,只是看着天天跟和尚似的。”
“怪不得不去埋和尚坟。”
“嗯。但家奴死了,当主子的不给发送好,也让别的人寒心,到时候不好使唤,这才安排到主子家祖坟,所以当然是无位无穴。”
“那铁太岁家,不是姓康么?”
“姓康的是当头的,得叫头铁,姓胡人称二铁,其实是给姓康的办最重要的差事,听人说是管钱。所以你明白了吧,姓康的不想把奴才埋自家祖坟,这等于是挤兑姓胡的,让他们家祖坟里辟一块出来给奴才用。当然咱们管不着,但姓胡的本来就是记帐的,肯定要给他记上一笔,哪天就得找机会让他们还。”
沈彬插嘴道:“那包三旺,可有说是怎么死的?”
翁看他一眼,竟乐了,对妇道:“此事最可乐,你猜他说什么?四个字:‘因公而死’。依我看,还不是替铁太岁办伤天害理的事,却反被人打死了。”
沈彬大惊,他只道诸葛孔明不出草庐而知天下事,不想这坟舍夫妇守着坟地,竟将自己的事知晓得一清二楚。他心血来潮,忽然撩袍跪倒,对二人道:“承蒙二位知理通情,沈彬感激不尽!”
两人愣住了,赶紧扶起沈彬,沈彬解释道:“那包三旺,正是被小可打死,但那是为救同伴。”接着,三言五语将自己来西安赶考,误入康胡等人的茶馆,后被陷在牢之事讲说一遍,言语激动,几要下泪。他与这对夫妇素昧平生,却无比信任,一时心热,便和盘托出。
妇听完,哈哈大笑道:“果然不是歹人。”
翁沉吟道:“所以,沈公子,你因何会拐来这里?”
沈彬不加思索道:“沈彬有一敬重前辈教我一事:坟少爷乃是地上的判官。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在官道上看见‘五里岗’,想起凤翔县的坟地‘五里丘’,便猜此处是坟地,转上来一看果然,又见到贵宝宅气度不凡……”
“嗐!少说这些。”翁仿佛气乐。
妇骂道:“怎么了,就是气度不凡,我就是要住青砖院,你不服?”
“服!服!”指着妇对沈彬道,“沈公子,多谢你这一句好夸,她等这一句夸,不知等了多久……”
妇举起茶壶,做势要砸,翁赶忙住口。沈彬忍不住笑出来。
翁道:“沈公子,我多嘴问一句,你那前辈,姓什么?”
“姓余,吉庆有余之余。”
夫妇对视一眼,妇道:“只是那怪人,外号三尺的么?”
“正是!”
夫妇对视,又大笑。翁道:“这余先生可真会做生意。看来,沈公子您,也见过他那‘生死簿’了。”
“小可确是见过,好像名叫‘升降录’。”
“什么升降,那就是生死,还升降。要不我叫他余酸尺呢,读过书就是酸,”妇笑而愤愤道,似知自己失言,又对沈彬道,“不是说你。不过你也有那酸味儿。”
沈彬道:“可,大婶,也……读过书吧?”
翁笑看妇,妇瞪一眼翁道:“书倒是读过,但没读过书。”
沈彬又被绕晕了。
翁笑道:“不管酸尺还是三尺,我家倒还真指着他,这青砖院墙,全是他出银子盖的,但条件是,我们给他记那天打雷霹的生死簿,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要劈劈他,可别劈我们。”
妇道:“那石料你怎么不说,没他联络了石料,咱们能把这墓碑刻下去?”
“你看看,我不是专门留给你说吗?那是你的手艺,又不是我的。”
“我没教你吗?你倒是学呀?”
“又来了……”
沈彬看二人又要绊嘴,起身拱手道:“二位既是余先生的朋友,便是小可前辈,还请赏下姓名,改日见到余先生也好说起。”
“哦,我姓王,你就说王老四,他就知道。拙……哎,你说你那个手灵巧得很,那碑克的,让我怎么说出这个拙嘛!”
“你什么脑子,拙是谦指自己,不是说老婆,懂了吗?”
“可是……”
“我娘家姓方。”妇忽然对沈彬道。
“你怎么又姓方了,你不是姓石吗?”翁道。
“我爱说姓方,你管得着吗?你怎么那么多话?”
“好好好,随便你,随你……”
“真是话多……怎么还有这种人……”
翁转向沈彬:“沈公子,你下一步如何打算?”
“小可还是想去……”沈彬犹豫,最终坚定道,“……想去赶考。”
翁道:“哦。这会不会太……不对啊,你说的可是西安县九月这次省试?”
“是,我从凤翔来就是来赶考。”
“我说婆子,那和尚走时说,‘主人恰才大考归来便遇上这等秽事,如何能高兴?还须从快从简’,这意思,是不是就是说考完了?”
沈彬一阵眩晕,原来历经如此变故,自己仍心念于此。
妇道:“我看是。沈公子,你为何要回去送死?被官府拿了可怎么办?”
沈彬似未听见,略微冷静时,已来在后院,雪郎吃光了院中枯草,拉下几嗒马粪,正在无聊踢土。他想:我在牢中刻字记日,那天冲动开笼也有这考期将近之因,它竟结束了?堂堂朝廷办的大考,说提前就提前了?难道是我记错了日子不成?
夫妇二人的话他已难再入耳,僵硬行礼便已骑上雪郎,片刻已回在官道,五里路不过一记响鞭,安定门映入眼帘如同几日之前,除却城门外挤着一群人,马儿几步便到切近,沈彬眼力足,只遥遥一眼,一身冷汗出透,冲头热血尽皆冷却:原来城墙上有张告示,众人便为此而围,告示上追辑凶犯二名,首犯位置写着硕大两个字:沈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