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信诺书生假行迹,着红妆少女真面目
张慧聪2024-11-25 21:244,073

  江湖话云:

  冲破玉笼飞彩凤

  顿开金锁走蛟龙

  沈彬从索命牢笼中逃出生天,却未想到这两句。松针密厚,他横地瘫躺,喉咽干涩,只见一角月光洒进叶隙,他倒想起王摩诘的诗来: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阿川虽累,只是撑树喘气,而春秋神闲自若,正应了那句“气不长出,面不更色”。此时不过二更,正是倦鸟懒归,夜兽未醒之时,远山遥遥鸦声,使松林愈静。

  

  春秋理过百宝囊,待二人喘息见缓,开言道:“沈公子,少歇后,还须早作打算。公子可是要回凤翔县?”

  

  阿川突然道:“沈彬,那种时候你怎么非要去找那玉珮?”

  

  “我……”沈彬一时语塞。

  

  阿川叹气道:“城外我有一处‘兔窟’,你随我去,姑且待一夜,明晨我们在那棵大松树下汇合。”

  

  “那你呢?你们呢?”

  

  “我跟春秋大哥还有些事去办,明天见面自有分晓。”

  

  沈彬疑惑,忽儿间二人竟成一式,自己已成外人。阿川向棵百年老松一指,便迈步走下去,春秋大步跟上,自己也只得跟上。

  

  三人疾行,春秋持刀在手,沿路在树离地二尺处砍下记号,不多时见到一处荒废田舍,三五丈残垣围出小院,但见老藤盘墙,枯草闭户,内有一房,塌去半间,屋顶斜地。三人转至背后,一座孤坟延墙而堆,阿川由此踩碑上墙,跃在院内,春秋抽出腰刀来帮沈彬砍去杂藤,也过墙,沈彬见二人利落,不由羞愧,这身长衫虽早已扎起,还是颇为误事,一时间竟懂他二人始终将自己看作不同。

  

  门已坏朽不可动,阿川以手扯去新旧藤障,推窗跳入,春秋示意,沈彬笨拙爬入,春秋跟进来,便点着火折,火光照亮一看,原来外面破败,里面竟有张单人小床,上铺草垫,还有床破絮被,阿川道:“此处将就一夜,总比那铁笼里不差,只是切莫生火,小心把自己化了。”

  

  二人都笑起来。

  

  阿川道:“春秋大哥,帮我照一下。”从头上拔下小铁舌。将那包某打倒后,阿川没忘将这铁舌捡回来。沈彬不由摸了摸袖子,玉珮坠在里面,倒像一块银子,但现在端得是身无分文了。只见阿川蹲在墙角用那小铁舌掘起来,春秋拔出腰刀要帮忙,阿川却不让,少倾,一个小包袱露出来,阿川拿在手里掂掂道:“有一两。”递给沈彬道:“你先拿着。”

  

  沈彬大惊,但此时身无分文,正是寸步难行之际。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却说不出拒绝。

  

  阿川又收回手道:“算了,明早再说。你便歇息了吧。对了,谢谢你救我,不然我就被那老贼掐死了。”

  

  春秋笑道:“有惊无险。我也总算没愧对沈三爷。”

  

  沈彬言行皆木,见二人向他拱手,也只得回礼。

  

  春秋道:“那后会有期。”说罢不知哪里摸出一块干饼塞进沈彬怀中。

  

  阿川道:“五更鼓毕,老松树,二刻不见,就不必再等。”

  

  二人说完要走,沈彬突然问道:“二位,那假僧,我可是将他打死了?”

  

  阿川疑道:“他要治死我等,管他做甚?”

  

  春秋道:“凶多吉少,明日可知。”

  

  沈彬只得点头。

  

  二人跃窗而出,只见春秋以手为梯,阿川垫脚上墙而出,春秋随后也跃至墙外。沈彬热泪热血,却只喊得出一句:“保重!”声音追在后面,那二人早不见了踪影。

  

  四周归寂,只闻秋虫,沈彬躺在草垫,腹中始觉大饥,那块干饼真价值千金。他啃起干饼,以手接碴,不忍洒落,不由心绪翻滚。当时决心破笼逃出,全凭一时之勇,这当,后怕如潮般涌来,那数丈高墙说上便上,说下便下,一时也视如平地,想自己拙腰笨腿,真如梦幻一般。

  

  数日惊奇化作无数颠倒梦想,翳翳压来,好在疲潮汹涌,淹没一切。沈彬睡梦中听见哑嘶,睁眼看时,就见那假和尚包某一头鲜血,撞进朽门来,沈彬动弹不得,那包某待要上前,后面竟有几只狼虫扑将上来,将他撕碎分食。沈彬浑身僵透,字也喊不出,一大虫几口吃毕包某,又向他来,再看时,竟是叔叔沈秀,沈彬大惊坠床而醒,方知是梦,冷汗淋漓。

  

  窗外似已微明,沈彬不敢再睡,跳下床来,从窗出,照旧掩好,狼狈过墙,数丈外大树二尺高处刀痕新鲜,是春秋留记,沈彬依记过林,同一条路,竟似比昨晚短许多。不多时看见那百年老松,沈彬止在林中,以内窥外。此处离官道不过二三里,白日定有行人。秋露颇冷,他做起从阿川处学的那套操来。

  

  晨雾渐起,化为浓白,秋寒瑟瑟,露凝松梢,沈彬一阵操练,发际见汗,忽儿想起“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来,此句少女,沈彬不由脸红,想此处无花,改作“露浓青松瘦,薄汗轻衣透”或还不错。正作想,蹄声遥起,渐渐近来,依晞有红晕染白,再看时,一骑破雾而出,百丈外,白马红衣,似是女子,愈近愈确。

  

  沈彬想,只有一人,却不是阿川他们。也是怪哉,黎晨之际,如何有女子骑马来此?只见这马却不上官道,竟直向自己奔来了。至廿丈,沈彬惊觉眼熟,却不敢认,操练一时僵止,眼看马至老松,鬃鬣毕现,马上红衣少女翻身下马,哪是旁人?正是阿川。阿川梳洗齐净,换了少女装束,衣粗袜陋,不掩英艳,二分妩媚,八分飒爽,灼灼烈烈。阿川稍一踅摸,已见林中沈彬,朗声道:“沈彬,你在那里做什么,出来呀?”

  

  沈彬闻言迈腿,膝不能弯,阿川不耐烦道:“喂,你怎么了?木偶一样。”

  

  沈彬挪出林来,嗫声道:“阿川,你……”

  

  “嗯,我是女的。”

  

  沈彬大憾,一时无言,再盯着阿川已是不当,却不得移目分毫。阿川近前拍拍他肩道:“沈彬,时间紧迫,不要发傻了。你听我说,这马你且骑去,日后春秋大哥若要,自会去寻沈三爷,”说着递上一个包袱,“这包袱中有盘缠衣服,还有些江湖用物,想你或许有用也未可知,你可会打火折?”

  

  沈彬木雕,只是听,喏喏而应,原来包中有包,便是江湖人所谓“百宝囊”,阿川取出物什一一解说,有问路石、喂狗饼、绳结套、火折、弹弓等等,另有些男人须发,阿川道:“这些假发假须,是以前戏班不要我捡来的,如今我也用不着了,也给你拿去。喂,你怎么一句话不说?”

  

  “我……我不知要如何……”

  

  阿川已看出来,便道:“从前如何,今后便是如何。”

  

  “春秋兄因何没来?”

  

  “他还有要事,那场封刀会时日不远,他定要赶去,须做些准备,另外还要寻他师叔。”

  

  “我见他几次,总在黑夜,面目尚未看清,也未好好叫一声‘恩公’,只怕再相见时,人在对面却也不知。本想今早好好相识相谢……”

  

  “我明白。但你的心意他必知道。这些东西,也是我们一起准备的。你听我说,他们必不能善罢甘休,你这就快走,另外你最好换上这里面的短衣,避人耳目。”

  

  “那你呢?”沈彬此时注意到包袱里的碎银子,足有五六两,“阿川,这么多银子,你……”

  

  “对了,沈彬,在牢里我说过,若能逃得活命,我必告诉你真名。其实在牢里我说过,你可记得阿霞之事?那便是我,阿霞便是家人给我起过的唯一名字,我只带着这个小名,便……便离家了。不过就算在家,我们那儿的女孩子,经常要出阁了才找个先生给取一大名,不过是说媒来用,家中也不叫。我只有这阿霞,又不识字,连这霞字是哪个霞,也不知道,但我爹恐怕也不知道。所以认识了你,我便想识些字,自己便能给自己选一个霞字,毕竟,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我已选好,你可知是哪个?”

  

  “山川峡谷之峡。”沈彬脱口而出,虽然“峡”字不过阿川所问诸多字中之一,但沈彬焉能不知?说出这一字,那水天鲲鹏伟岸宏岩雄流激瀑如在眼前。他在牢中没问,但对“阿霞”即是阿川早有察觉。

  

  “是了。你可真明白。我家里姓江,以后就叫我江峡吧。”

  

  原来如此,沈彬想起牢中阿川诸语来:

  

  “你就叫我阿川,不要加什么尾巴,听着累。”

  

  “今天你可再教我一字么?就是江,江湖的江。”

  

  “原来这便是江字。我记下了。”

  

  “我……我家原本靠江吃江,而后却被江水毁了。”

  

  沈彬颇恸,江峡不知,只见他似又木在原地,问道:“喂,你觉得如何?”

  

  “好。”沈彬赞道,“真好。”

  

  “那你叫我一声,还没人叫过我。”

  

  “江峡……姑娘。”

  

  “诶!也可以不要‘姑娘’”

  

  “江峡!”

  

  “诶!再叫我几声。”

  

  “江峡!”

  

  “诶!”

  

  “江峡!”

  

  “诶!”

  

  ……

  

  沈彬叫几回,越加朗声,江峡越应越笑,二人终于大笑,笑声振动白雾,江峡却忽然流下泪来,沈彬不由上前扶住她肩头,只听江峡道:“我终于,有自己的名字了。”言罢扎进沈彬怀抱,哭起来。二人相拥,如江中两片孤叶叶梗相织,虽仍漂荡,却不孤零。一时间,沈彬从来所学一切规道礼法,也尽皆忘了。

  

  江峡哭过道:“沈彬,你我大概此生难见,我这才以真面目见你。那街头泥尘里如何容得下一个女子讨生活?若让我如杜姐姐那般,外人看来很好,我更是不愿。所以此番我也要走了,你也快走,那假僧已死,康家人定要算在你头上。这官司你有一半也算是为我吃的,但我也只能帮你到此,你说你是‘人字腿’的,这马能骑吧?”

  

  “人字腿”便是“会骑马”,比起“整屁股”倒是斯文许多。

  

  沈彬只得点头。

  

  “那你现在就上马,我看着你走。”

  

  白马骏名“雪郎”,沈彬背了包袱,踩蹬而上,马儿出奇乖驯,沈彬以驱驴之法驱雪郎,雪郎奋蹄小跑,沈彬圈回来,下马跳在江峡面前,当下撩衣行大礼,江峡赶紧搀住,沈彬道:“江峡,你和春秋兄之恩,沈彬永世不忘。”

  

  “和我你就说远了,”江峡道,“要说春秋大哥嘛,说句你不爱听的,都冲你叔叔沈三爷,你尽数当得就是。”

  

  沈彬惊道:“我不爱听?”

  

  “不是吗?”

  

  沈彬几番古怪心情竟被江峡一语点破,连自己也大惊。

  

  “总之快走,别让我们白忙活。我也就走了。”江峡说完,转身大步走向雾里。

  

  “等等!”沈彬追上几步,袖中摸出玉珮来,递给江峡道,“你昨天问我因何危急关头也要回去找它,我只是也不知,昨夜明白了,是你用重金为我赎回,我才非找着不可。你拿去,留作纪念。”

  

  江峡目视沈彬,少顷道:“也是,你答应为我记那本恩仇帐簿,只是口中许下,不知你可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

  

  “那我说下那几条几人,你可还记得?”

  

  沈彬拱手道:“不敢相忘。但既是阿霞的事,想来那位叫‘齐申’的二爹,便是那位大官人了。当然了,还有这位康某。”

  

  沈彬又将牢中江峡提到的人都说一遍,江峡拍掌道:“不愧是沈彬,不过待你写下此簿,便先寄在你处。若是我又有新条目,我自有办法告诉你,那时,你也要加录进去。到时,我便用这玉珮来换,如何?”

  

  “全凭姑娘作主。”

  

  “那后会有期,可不许回头了,快上马吧。”

  

  沈彬这才上马,调转马头向西,还不忍走,回头看时,江峡早捡细枝在手,在马腚上轻轻一抽,雪郎向前跑去,少顷便各自没进对方眼里的雾中,只剩一片蹄声。沈彬听到后面一声猫头鹰叫,知是江峡,果然与春秋所学大不相同,他又加一鞭,马儿加急向前奔去了。

  

  可不出五里,沈彬却突然拨回马头,重新向西安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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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仇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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