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施荃依那印的模样写下几字:
江湖近闻发文专印
甲子八月廿二
施荃写毕,指着“甲子八月廿二”道:“这主顾要的稀奇,下面这年月日,他要活的,少则五字,多则七字,要得又急,故而我只能用木头做成插隼,这可不是一般地费功,到现在那干支的隼模还有几个没完成哩……”
施荃只顾自己说,全然没注意边上沈彬已经脸色煞白。原来施荃所仿的印章非是别的,正是沈秀为每期《江湖近闻》定版后的版模加盖的发文印,版模会印几份,由力气大的靛脸鸽带往各方,交由当地印行刻版印刷,印行认印不认人,这是执行多年的规矩。而能盖出这种章的印仅有一枚,就在沈秀手中,也正是熊广来派人去夺的那枚。
这枚印沈彬见过,确切地说不是一枚,而是一组,由一颗母印和一些可拆换的子印组成,母印最大,刻有“江湖近闻发文专印”,下方设有空槽,可将印单字的子印插上或取出,子印共四十五枚,有用于纪年的天干地支字印二十二枚,“月”字印一枚,数字印一至十各二枚,以及“廿”字、“卅”字各一枚,加上母印,共有四十六枚,皆从一整块寿山石切出刻成。此印原字由沈秀所写,由高手匠人方磊设计刻制,字体精致自不必提,其机关的精巧更是天下一绝。方磊花数月制成,自认已是平生绝作,并发誓绝不复刻。
余三尺也觉出不对,刚要问,沈彬上前抓住施荃的手道:“这主顾是谁?”
施荃被吓了一跳,就见沈彬神色如冰,他答道:“姓……姓熊……”
沈彬袖子一甩,大步离去,凳子也被带倒,余三尺叫着:“修文!”沈彬已经走远了。
余三尺此时也明白了,点着施荃的头道:“荃子呀荃子,你可是惹下大祸了!”
按下余三尺如何训徒不提,单说沈彬。沈修文一路奔回沈宅,刚到巷口就看到了在门口玩儿的小豹子,小豹子喊一声“修文舅舅!”接着一边喊着“修文舅舅回来了”一边冲进院子去了。
沈彬进院便见到姐夫解威,解威是个马夫,也叫车把式,家住扶风县西四十里的巴桐村,有家传的驾车手艺,可驾四匹马拉的大车,虽没读过书,然而豪爽耿直,沈彬很喜欢他,解威与沈知节因奇事结缘,而两人的婚事却被沈秀强烈反对,好在沈秀夫人楚阿荆十分支持,后来余三尺在其中运筹,两人才结为伉俪。
“姐夫!小弟有礼了。”
解威正在刷马,连忙放下刷子,上前扶住要行礼的沈彬道:“兄弟客气了,”,说罢又不好意思道,“你家洗砚池的水我又用来刷马了,我一会儿会再去把水挑满。”
沈彬知道以前他曾因此事被沈秀骂过,赶紧道:“无妨,姐夫,只是这池水不太干净,一是有墨,二是有染疫的鸽子掉进过水中,刷刷大概无妨,但不要让马儿喝。”
“是了,我只冲冲路上的泥土,冲完了它也舒服,好送你登程。”
登程?沈彬正要问,就听门里叫道:“修文,你到哪里去了?快来。”
“姐姐!”
沈彬赶紧过去给表姐行礼,就听知节道:“又长高不少,不过瘦了。”
小豹子过来抱着沈彬的腿,喊着“舅舅”,沈彬笑道:“小豹子也长高不少,也胖了。”
知秋带着小豹子去玩儿,沈彬问表姐道:“婶娘可还好?”
知节道:“母亲还不错,只是对我爹的气还是没有消。”
沈彬叹口气道:“改日一定去给老人家磕头。”
正说话,就听解威道:“阿爹回来了。”
只见沈秀一脸愁容走进院子,手中拿着一份报抄,口中念叨着:“反了,全反了……”
原来知节和解威在赶来沈宅的路上买到两份《江湖近闻》报抄,上面的消息令知节十分疑惑,报抄上载:
江湖号外,今有大侠九殿阎罗罗九公托本报抄广告江湖朋友知,罗某九公行走江湖数十载,天南地北,助善除恶,微有侠名,所仗无非宝刀“夫子嫌”而已,今罗某年事已高,拟退隐江湖,封印此刀,特撰此英雄帖,召集江湖朋友……
知节从父亲处听过罗九公之事,觉得此文十分诡异,到沈宅后,便拿给父亲看。
沈秀见报几乎晕倒,立即去屋中检查发文印,而印还好好地放在那里。他立即拿着报抄赶去行社,没想到社中几乎空了,只有零星几个伙计看着买卖,伙计说大家都被调去操持丧事了。一个伙计告诉沈秀,最近能用的两地靛脸鸽已经很少,最近发过一次报模正是由他负责,只发了两份,一份去扶风,一份去鄠县,报模是已经卷好拿过来的,他也没看上面有没有盖发文印。
沈秀去找熊广来理论,在褚宅门口被两个陌生面孔拦住,这两人说“熊掌柜有事出去了,可以带口信给他,要进去则万也不能”。沈秀想硬闯,竟被这二人推了出去,他被气得发晕,眼前又毫无办法,这才先回转家来。
大家接出来,沈秀唉声叹气,见到沈彬已经回来,刚要说遇见的事,却改口道:“你还知道回来,还不快去读书!”
知节道:“爹爹,修文也十八了,再过些天就十九了,他也是咱们沈家的人,你总是说不要他掺合鸽报行的事,这鸽报行与咱们沈家休戚相关,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他要如何没心没肺,才能看着爹爹你焦头烂额还能不闻不问读得下去书?况且,你不说自有别人说,你瞒得了他么?”
“唉!”沈秀最不愿的就是让沈彬趟进鸽报行的浑水里来,但他多少有点怕这个颇有主见的大女儿,而且知节的话句句在理,他也无法反驳。
“发生什么事了?”沈彬问。
知节三言两语,把熊广来派一堆混混来闹事抢发文印,被解威一只鞭子打退之事说了一遍,知秋接着便说沈秀想极力阻止刊印的封刀大会帖,竟已经登在《江湖近闻》上了,知节指着沈秀手中的报抄道:“就是那一份,我们是在路上买的。”
沈秀也将刚才听伙计说的话讲了一遍,最后疑问道:“那伙计发了两封报模,可印明明好好地还在我这儿,我看了,连印油都没有粘,难道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偷了印又还回来?那今天又何必来抢?要是没盖印,要说印行虽本来就是熊氏的产业,但‘见章印报’已经执行了那么多年,难道说变就能变了么?”
沈彬听得明白,可却更纳闷了,自语道:“怪哉,既倒刻了,为何又来夺?”
知节听到了,问道:“修文你说什么?什么倒刻?”
沈彬这才道:“那发文印,已被人倒刻了。”
沈秀如冰水浇头,身子一歪,解威赶紧扶住才没跌倒。众人扶沈秀进屋坐下,沈彬这才将小兴茶棚遇见余三尺和施荃的事讲述一遍,末了道:“只是我不清楚,因何倒刻了,还要来家中抢印?”
沈秀气得拍着桌子骂道:“这余三尺,看他教的好徒弟!”
话刚出口,就听门外有人高声道:“老秀才在吗?余某人赔罪来了。”
沈秀对知秋道:“知秋,你去把他打发走,我不想看到他。敦儿进屋读书去,不许见他。”
沈秀说完要起身进里屋,结果一站起来就差点栽倒,知秋忙扶住他道:“我先扶爹爹进去,外面的事交给姐姐吧,小豹子,你也跟我进来。”姐妹俩一对眼神,心领神会,知秋扶着沈秀拉着小豹子进去了。沈彬就要跟进去,沈知节一拉他衣袖,沈彬会意,留在了屋里。就听院中马儿嘶鸣,原来院子门没插,余三尺已自进来了。那马儿最早便是余三尺的,如今见到旧主人,对他十分亲热。
解威先一步出去,见到余三尺倒头便拜,余三尺忙把他扶住。
解威道:“余先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余三尺笑道:“哟,娶了知节姑娘就是不一样,会说别来无恙了。下次可以加一个‘乎’,别来无恙乎?这样。”
解威脸一红,知节拉着沈彬已经来到近前,知节也要行大礼,一样被余三尺扶住。然而行礼归行礼,知节肃然道:“余先生,虽是好久不见,我和阿威平日对您也短了拜望,本应当好生款待您,但是事有事在,修文都说了,休怪知节无礼,此事还是需要您给个说法。”
“唉,此事的确怪我,光禄呢?”
知节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道:“余先生,恕我直言,叔叔被气坏了,进屋去了,不愿见您。”
沈彬问道:“余先生,施荃没有跟着您?”
“我让那小畜牲找那主顾退钱取印去了,必须得让他当着你叔叔的面烧了不可。”
沈彬听到这话,竟生出一丝可惜,他小时候曾经很想玩玩儿叔叔那枚印,看着叔叔插拔那些单字子印,他十分手痒,但叔叔只要用完就会把印仔细洗净收好,有次在盖印前沈彬提出由他来换月日,沈秀毫无余地地拒绝了。
知节道:“余先生先进来说话吧。阿威去把院门插一下,免得那姓熊的再派人来闹事。”
余三尺随知节进屋,沈彬去泡茶,就听余三尺道:“知节,难道熊广来派人来搅闹过?”
沈知节将前事叙述一遍,沈彬已经听过,此时眼神不错地盯着桌上那支断头的大笔,等姐姐讲完,突然问道:“姐姐,这笔,是怎么回事?”
知节道:“啊,这笔不是一直挂在墙上的么?因何掭了墨放在这里,头还断了?”
余三尺捋着自己稀疏的胡子喃喃道:“凶哉……凶哉……”
沈彬忽然明白,早晨与知秋和叔叔讨论过挽联,这笔定是专门请下来写正式挽联用的,不想竟断在这里。他不由念道:“明夷……”
余三尺接道:“利艰贞。”
二人对视一眼,原来两人竟对上一句周易卦辞来。地火明夷,光明没于地下,关中一支笔,恐怕一时难以尽情书写了。
这时,知秋从屋里出来,面露难色。知节一看便知,父亲让她出来传话,要让余昶离开。知节不等知秋开口,对余三尺道:“妹妹出来了,看来是爹爹下逐客令了。余先生真是对不起,您住在哪里?等这边没事了,我和阿威必去向先生赔礼。”
余三尺面露尴尬,稍加沉吟,朗声道:“行,今日多有讨扰,不过今日我本是找修文来的,有几句话要说却还没说,修文,你看……”
知节道:“余先生,今日还是算了,等我爹消了气,我们自会去找你。”
“好吧。”余三尺掸袍起身,顺手将那“关中一支笔”抄在手中道,“修文跟我去洗一下笔头,我拿回去把它修了,手到擒来的事,只是应手的家什都在店房里,这点事情,不会不答应我吧。”
知节道:“那是最好,那就拜托余先生了。”
姐弟二人送余三尺出来,沈彬跟着去洗砚池边洗笔,这时解威已经刷完了马,在院子里溜,马儿很欢,看得出来洗得很舒服。余三尺道:“小猪跟了你,长得越发好了。”
原来这马名字竟叫“小猪”。解威笑道:“它本就是匹好马,这两天就让它送修文兄弟去省城。”
沈彬这次听明白了,看来此次表姐和表姐夫是被叔叔发鸽信叫来的,目的就是送自己去考试。对此,沈彬颇不乐意,好不容易能自己出一次门,他还想在这一路上看一看停一停,如果姐夫送自己去,难免拘束。
就听余三尺接道:“修文也该学学骑马了,出门在外用得着,不像他叔叔,到这把年纪了还是个整屁股。”
“整屁股……”沈彬暗念,却没出声,无意间,少年听到了人生中第一句真正的“点子”,也就是江湖黑话,他能明白这说的是“没骑过马的人”或者“不会骑马的人”,虽不明缘由,但他知道一定不是好话。虽说他与沈秀有些叔侄间的芥蒂,但余三尺如此当面羞辱叔叔他还是不乐意,便道:“整屁股又如何,孔明先生也是整屁股,所以才坐得四轮车,换两瓣屁股的,还没这资格。”
余三尺本在往外走,听了这话却停了,接着哈哈大笑:“不愧是修文,说得我没词儿了。孔明先生那是卧龙,龙的屁股嘛,没什么整不整的。解贤弟,你得空可要教教修文骑马,姓余的就不在这儿讨嫌了,这大笔我修好便会送来,再会再会。”
一声“贤弟”实是乱了辈份,但余三尺想到哪便说到哪,大家早已习惯。
余三尺刚走,沈彬正要关门,一个伙计挑着扁担来到沈宅,喊道:“府上可是沈光禄先生家吗?”
沈彬一看,扁担两头都是食盒,原来是余三尺在附近的和升楼叫了一桌酒席,伙计给送到家中了,其时已在正午,一家人忙活了一上午,只吃了些点心,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而家中灶还是冷的,这桌酒席真可谓雪中送炭。沈彬暗暗感叹,这余三尺的着实会做人情。
酒席在桌上摆开,颇为丰盛,总也要个七八两银子,沈秀负气,只是不吃,却听到门外知节训小豹子道:“这云月膏是姥爷最爱吃的,好无礼了,给我放下。”
小豹子跑进屋中来,抱着沈秀道:“姥爷,你快来吃饭吧,那盘叫云月膏还是什么的,娘只是不叫我吃。”
听见“云月膏”,沈秀心软下一半,摸着孩子头道:“你自去吃便是,不必管姥爷。”
小豹子道:“可那菜盘子下还压了个字条,姥爷来看我念得对不对。”
“字条?”
“是呀,第一句好像叫,‘云需翔龙赖’。”
沈秀心中大恸,这才随孩子出了屋,只见那飞天走地的美食间有一小盘白而软的凉菜,边上果然有一张小帖,上提四句:
云糯翔龙懒
月酣玉兔眠
悠悠山河寂
长梦锁朱帘
落款“三尺”。沈秀看到这字条,口中骂道:“这撮鸟!”眼泪却落下来。原来这首小诗是由沈余二人多年前共作,二人正由此相识,个中掌故,屋里人除了沈秀,只有沈知节知道,沈秀平生不会骂粗口,这唯一的一句“撮鸟”,也是从余昶那里学来,她安慰道:“行了行了,大家都饿坏了,就等着您呐,赶紧尝尝这撮鸟叫的这撮(桌)菜吧,我的爹爹。”
沈秀笑出来,大家也笑起来,一家人终于丢开烦恼,美餐一顿。而正当酒足饭饱、杯盘狼藉之时,只听外面一声马嘶,解威一下跳起来跑去院中,只听他大叫:“小猪!小猪!”众人也跟出去,就见马儿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解威正抱着他的脖子呼喊。
沈彬见到此景,拔腿奔向院门,沈秀高声问:“敦儿你去哪儿?”
“去找皇甫先生!”沈彬话音飘在空中,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