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解威的马儿“小猪”口吐白沫,倒在尘埃,沈彬赶去寻一位兽医,此人复姓皇甫,单字名瑞,家中世代都是兽医。皇甫瑞好下棋,时常在小兴茶棚与人对弈,沈彬与他因棋而识,二人是棋友。只是沈彬不知其住处,当下也只能奔去小兴茶棚问伙计。不多时来在茶棚,可巧这位皇甫先生恰在此处喝茶,棋盘已经摆好,对面还没人,沈彬火急火燎说明来意,皇甫先生十分稳当,当下搁盏,喊伙计不要撤座,他去去就来,一边问着情况随沈彬去看马。
刚出茶棚,就听有人叫道:“修文少爷!”
沈彬回头,却是那名叫“通条”的伙计快步奔来,沈彬虽然心急,还是拱手道:“通条兄弟,有何事?”
伙计没想到沈彬叫得出自己的名字,还称兄弟,受宠若惊道:“少爷折杀小人了,这里有封鸽信从扶风来,是给三爷的,鸽子恰被我接到,我怕他们截了,一直藏在身上,只是不得空去送,今日巧了,就请少爷带给三爷。”
沈彬大为感动,深深一揖道:“多谢兄弟,请问通条兄弟贵姓高名?我是碰看见另一小哥这么叫,才冒叫一句,还望没有冲撞。”
伙计还没听过这些文词儿,一愣道:“我叫李小通,通条是我的小名,”说着递过来一支细竹筒,“少爷您不必记,我看您有急事,我不耽搁您了。”李小通说完便跑走了。
二人一路疾走回沈宅,这一路上皇甫瑞已明白五六分,三里路少顷便至,院中众人还聚在那里,皇甫瑞径直走到马跟前,并不理会众人,拍解威肩头道:“我来看些个。”
众人虽不认识皇甫瑞,但见他严肃又稳当,当下生出一份信任来,只见他抱住马脖子,翻开眼皮看看,又闻闻马的鼻孔,接着便用手去摸马的身子。小猪是匹深棕色马,毛有半寸多长,养得油亮光滑,皇甫瑞的手埋进毛下面,只一抓,对众人道:“你们看。”
大家围上来,原来竟是连血带泥的一团污秽,仔细看时,里面还在动。知秋喊了声“妈耶”,捂住了眼睛。皇甫瑞问道:“是哪些个人刷的马?”
解威忙道:“是我。”
“用的哪些个水?”
沈彬指着洗砚池道:“就是这池中水。”
皇甫瑞放下马儿,去池边看了看,捞起一点水闻了闻,沈彬一路上已向他说明情况,此时他已经完全明了,看解威一脸担心,他忙笑道:“是你的马吧,不必这些个惊慌,这马刚刚染些个小疾,不难治。”
沈彬问道:“先生,是什么问题?”
“这些个水不太洁净,再加上……”
沈秀打断对解威喝斥道:“我早说了这水不能刷马,你偏不听……”
“诶——”皇甫瑞制止了沈秀插言,“原本不妨事,只是本地近几年,一到秋天就流行一些个叫“蜉钉”的小虫,喜欢生在这些个水中,再加上贵骏的毛有些个偏长,而且刚刚跑过长途,身上有些个汗,今些个太阳也不太好,固而这些个虫子便作起个妖来了,只要把毛剃掉,用些个净水冲一遍,阳光一晒,便无些个事了。一会儿我去叫我儿子过来给马儿剃毛,他现在剃得比我还好。”
小豹子突然道:“妈妈,这伯伯怎么说话怎么老些个些个的。”
“不许无礼!”知节用指头戳孩子脑袋。
孩子本是要小声说,但童声朗朗,大家全听到了,皇甫瑞笑起来,大家也跟着笑起来。众人此时才松下一口气,纷纷向皇甫瑞道谢。
沈秀突然问:“这位师傅,不知这马多久能好?”
“爹!”知节怪父亲唐突,指着修文对皇甫瑞说,“先生莫怪,只因我这表弟近日要去省城赶考,我与我丈夫二人来此地便是要送他,若是马儿不能好,恐误了日期。”
皇甫瑞道:“原来如此,这也要看些个天气,若有大晴天,晒一晌便能脱虫,若是没有,或要多些个日,脱虫后还需将养些个日,才能恢复些个脚力。”
“哎,这可如何是好。”沈秀愁道。
“我自己走去便可,不必你们送。”沈彬道。
皇甫瑞道:“如此,你们先寻张大毯子给马儿垫些个,喂些个清水,我便去叫我儿子阿毛,稍等些个便来。”
解威上前道:“先生好手段,不知怎么称呼?”
沈彬道:“是我不周了,还没介绍,这位是皇甫瑞先生,咱们凤翔县有名的兽医。”
知节道:“先生妙手,救了我们家小猪一命,不知先生平素如何收诊金?”
皇甫瑞笑道:“修文是我的朋友,看病便不些个收钱了,犬子一会儿来剃毛,要费些个辛苦,还望赏些个铜子儿,让孩子知道凭些个手艺和力气便能吃饭,不要去想些个歪门邪道。”
小豹子问道:“妈妈,什么是‘些个歪门邪道’……”
大家又笑。皇甫瑞说走就走,沈彬把李小通给他的信塞给沈秀,转身跟了出去。
二人一路出了院,皇甫瑞道:“修文你自去忙些个,不必来送我。”
沈彬道:“皇甫先生,您既如此妙手,不知可会治鸽子?”
“鸽子?哦,我也有些个听说,褚记鸽行的鸽子,出了些个问题。”
“何止是问题,来了场鸽疫,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沈彬直怪自己愚木脑袋,鸽疫自发生后,他至少和皇甫瑞下过四局棋,竟一次也没想起请他去医治,想想也怪叔叔,只要他在场,鸽报行的事便只字不提。
“是是是。这个嘛,我不会治,它们是些个天上飞的,我只会治些个地上跑的。”
“原来如此。”沈彬十分失望。
“但是有个人可能会治。”
“是谁?”
“我二弟。”
原来皇甫瑞有个二弟,因天生有一只残脚,家里起名叫皇甫瑕。皇甫家祖传兽医的科目原本全面,但却以治牲口、骟牲口为最佳,因为处处皆有人需要,至于飞禽、鱼蟹的知识,只能传给学有余力的子侄,每代里只有一两人继承一部分,虽然学了,却没多少实践机会,可说多知而少行。皇甫家上辈有些田产,因心疼老二残疾,便都给了他,对他也无要求,只愿他能平安到老,皇甫瑕吃喝不愁,虽肢体残疾,脑子却聪明,竟连问带看,把几位长辈所知关于鸟的能耐都学全了,而自家又有院落,便将各种鸟儿养起来,将长辈口传的经验加以实践,经年累月,俨然成了养鸟、治鸟病的专家。只是此事几乎是屠龙之术,虽在当地玩儿鸟的少爷中间颇有些行市,并无经世之用。
皇甫瑞说了十八次“些个”,终于给沈彬讲明此事,沈彬问道:“不知先生这位二弟,皇甫瑕先生住在哪里?”
“在京城。”
“哦。”这三个字给沈彬浇下一盆凉水,京城,两千里之外,那句已到舌边的“能否去请”只得咽了回去。
“修文,我虽比二弟还差好些个,但也略懂些个,倒是也可以一看。”
“如此最好,我回去就和叔叔说。”
“是了,你先回,我叫了儿子还要去下一局棋,然后再来。”
沈彬奔回家去,院门未关,知节带着小豹子在院子里刷马,马儿下面垫了一张大毯子,知节从喝水用的水缸里提水冲刷马身,随着刷子在毛间刷过,水带着黑色的泥和红色絮状物从皮毛下流出来。小豹子的任务是帮妈妈提水,水缸边上摆了个小凳子,小豹子爬上凳子提了水再爬下来递给妈妈,乐在其中。
“姐姐,怎么你在刷马,姐夫呢?”
“阿威担水去了。”
沈彬点点头,不知自己能帮什么忙,现在已是下午申时,平日里,此时他已读了大半天的书,而今日则一点没碰。正发愣,就听知节道:“你那信是哪来的?叔叔看过了,你可知那信写的是什么?”
“一个叫李小通的伙计给我的,那伙计真是好人,他怕这信被熊广来他们给截了,便自己收着,今天碰到我才给了我,我不知那信里是什么。”
“那信从鄠县来,说最近的一期报模上的发文印有异样,与往日不同,不知是怎么回事,而其中内容也有些怪异,为谨慎起见,并未即印,希望总部给个说法。”
“原来如此,看来施荃还做不到完全的以假乱真。”
“那也已经够厉害了,扶风县的报站不就就范了。对了,余先生来了,带着他徒弟,在屋里呢,你去看看吧。”
“是么,我这就去。”
沈彬进外屋,知秋守在这里,边上架着添茶水用的小铜壶,见沈彬进来,比了个“嘘”,指了指里间,里外间隔着一层门帘,沈秀等就在门帘里面说话。然而一眼就看到那“关中一支笔”已经修复如初,仔细摆在一个大号笔架上,他拍拍知秋,指指笔,知秋冲他点点头。
就听余三尺道:“光禄,还是你大人有大量,如此一来这孩子还有将来,姓余的替孩子谢谢你了……”
沈秀道:“我难为一个孩子做什么,只是他须知道,有些财可取,有些财断不可取。现在这熊广来,就是为要取这不可取之财,不惜找人倒刻发文印,若是你手艺再高一点,岂不是更加成全他?”
余三尺道:“说到这儿,我说老沈,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和我还打什么垫炮呢?”
“好,你告诉我,你和这褚记鸽报行,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和德龙交了半辈子……”
“停!停!我问的是,你和这鸽报行,是什么关系。”
“我是这《江湖近闻》报抄的执笔。”
“好,那这《江湖近闻》报抄,又是谁家的呢?”
“自然是鸽报行的。”
“这鸽报行,又是谁的呢?”
沈秀不说话了。
“我来说吧,鸽报行是股东们的,他熊氏的印行,或者说熊广来,就是参股最多的外姓股东,现在褚老二一死,他就兰兰这一个独生女,褚老二这份,如今也就等于归了姓熊的,我说得没错吧?”
“你想说什么?”
“光禄,这还不明白么,现在鸽报行姓了熊了,说白了,他是东家,你就是他雇的伙计。你和褚老二有多厚的交情,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如今褚老二没有了,他紫脸熊说了算,那他要说下你的差事,也只是一句话,这官司,打到哪儿他都有理。”
沈彬冷汗冒出来,知秋在扯他的袖子,他回头一看,妹妹少见地皱起了眉头。就听余三尺继续道:
“唉,我早就说让你参股,哪怕我借你银子呢,结果呢,不但你自己不参,连我你也不让……”
“我膈应这铜臭叮当的事!”
“好,那我问你,你每月领不领银子?谁给你发银子?”
沈彬听得脊背发凉,他知以叔叔的性格,再被余三尺说几句,非犯病不可,不知是有意无意,将一支蜡烛台碰到,砸在涮笔缸上,一声脆响。屋中沈秀道:“怎么了,知秋?”
沈彬趁势掀帘道:“叔叔,余先生,是我,不小心碰到了烛台。”
知秋提着铜壶进来,作势给二老添水,就见两个长辈坐着,余三尺那把通常挂在腰间的铁尺摘下来握在手中,施荃垂手立在一边,低头不语。知秋小声道:“爹爹,那些纸人纸马还在后面放着等爹爹提字呢,余先生既已修好了大笔,挽联也须铺在院里提了,不然一会儿天黑了就不便了。”
沈秀道:“也是,免得那紫脸熊派人来取时,倒落他口舌。知秋,你这就研墨吧。”
“等等,”余三尺道,“知秋你指挥着,让施荃来。施荃,你跟着沈小姐去,要小心伺候。”
“是,师傅。”施荃跟着知秋出去了。
沈秀扶着沈彬肩头道:“敦儿,你可知你这乳名,是我所起?”
沈彬不明白为何叔叔突然提起这个,他想起死去的父亲来,此事小时候父亲告诉过他,但父亲是个木匠,虽识些字,却不会读书,只说:“你叔叔讲过几遍出处,我也记不住,但他说好,自然是好的,等你读了书,自然知道它的好处。”沈彬忍住伤心,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这‘敦’字的出处?”
沈彬点点头,不由脸红,小声道:“想来是出自《黄帝内经》素问的上古天真论。”
沈秀目露惊喜,自豪地看了一眼余三尺,却对道:“哦?那是哪一句,你说给我听。”
“叔叔,我答对了么?”
“我不记得了,你念念那句给我听听,我看对不对。”
沈彬不太好意思,小声道:“昔在黄帝,生而……生而……”
余三尺笑道:“我也忘了,修文你大声念出来,也给我听听。”
沈彬这才朗声道:“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这个‘敦’字,我想便是‘长而敦敏’的敦。”
沈秀笑了,抚着沈彬肩头道:“敦儿,你可知你两岁能言,三岁识字?”
沈彬点点头,这件事并不用别人告诉他,他自己就能记得。
“你娘生你时,你爹和你娘恰在车上,那车走在渭水滨,正在等渡船,本是要过了渭水去寻大夫,却等不急了,你娘便在车上生下你。你爹见渭水汤汤,渭水乃我关中人之母河,既在渭滨落生,便叫你滨儿。到你两岁时,你爹见你着实聪明,便生了让你读书的心,他虽读书不多,也知道‘文质彬彬’,便那那滨儿改作了彬儿,又给你起字‘修文’,又来问我合不合适,让我再给起个好的。你爹是哥哥,我是兄弟,哪有弟名兄子之理?再说依我看,这‘彬’与‘修文’已是极好。可你爹执意要我取,他说读书人名字都多,光雅号就好几个,我见你着实聪慧,恐你长大为反为其所误,便取这一‘敦’字作你乳名,愿你锐中有钝,慧中藏愚,敏而不失敦也。”
余三尺拍手笑道:“好个锐中有钝,慧中藏愚,敏而不失敦也。”
“敦儿,你明天就走吧,你愿走着去便走着去,愿坐车就赁一趟车,今日把一切备好,明日卯时,我送你出城。”
沈秀说完便出了里屋,提字去了,余三尺笑着拍拍沈彬的背,也要跟出去。沈彬问道:“余先生,施荃刻的那方印,如何了?”
余三尺摇头道:“要不回来了,不但如此,那几个他没刻完的字印插隼,也还需补完交上去。在商言商,这是信用,否则以后他在这行就混不下去了。此事已与你叔叔商妥,我师徒二人都向他赔过罪了。”
“余先生担待了。”
余三尺哈哈笑道:“谈不到。只是此事只是个头,这紫面熊必将大权彻底掌握不可。听说他已动过一回蛮的,却没讨到便宜,可有此事?”
“是,幸好姐夫恰好赶到。”
余三尺面露得意,毕竟这门婚事由他促成。
“依我想,这蛮的,他暂时不会再动二回,你叔叔在行社,乃至在江湖上都颇有威望,可惜威望不能当银子花。俱我想,下一步,恐怕……”
就在此时,只听屋外一阵嘈杂人声,余三尺拿铁尺一指门外道:“咱们去看看。”
二人来到院中,就见纸人纸马已经被抬来前院,有几只已经写好,书房中的一张小圆桌搬在院子里,大墨池摆在上面,墨已研得。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正给小猪剔毛,知节在边上扶着马给他打下手,小豹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毛似乎已经剔得差不多了。施荃和知秋在地上铺大挽联用的白布。而院门口却里里拉拉进来了一队人,杂乱的人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
这群人最前面的几个穿着华贵,身后各自都跟着伺候的从人,紫面掌柜熊广来孝罩华服,也在其中,但却列居一侧,最显眼的是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员外,其他人众星捧月搬把他让在中央,沈彬一眼认出,正是本地的大财主吕登阁,边上跟着的是他的长子吕翰功,边上几位他虽叫不出名,但也都是本地绅董,而沈秀看得明白,这几位也都是鸽报行的股东。
沈秀已经迎上前去寒喧,沈彬正待过去,就听院外一声高喝道:“县令大人到!”
这群绅董立即向两边让出一条大路,一乘绿呢轿径直抬进院来,随着一声“落轿”降在人群正中,随从挑轿帘下来一人,此人双手一背,腆胸叠肚,虽是便装,也透出严整的官威来,非是旁人,正是凤翔县令卢旺发,为那卢建亨打幡儿送葬的孝子。众绅董连忙行礼,卢县令口称免礼,哈哈大笑,众人也笑。此事来得突然,沈秀站在人群对面,看着这片堆起的笑面皮,呆在了原地。沈宅中的众人一时哑然,空气凝固,只剩小孩儿阿毛手中的剪刀嚓嚓的剪毛之声。
沈彬不由轻道:“果真是地火……”
“明夷。”余三尺接道。